第一百一十九章 嗔(2 / 2)
这种推想让他身体很寒冷。下意识愤怒起来,看着桑桑喊道:“你总是什么都要赢,哪怕是讨论,你也从来没有认输过哪怕一次,为什么?”
桑桑静静看着他,神情微悯。
她的神情让他更加愤怒,走到树下重重一掌拍下,枝头的黑鸦低头看了他一眼,没有飞走,也没有发出难听的叫声。
“这么多年了,从你会说话开始,我什么都在听你的,在别人眼里,你是我的小侍女,天天服侍我,我说往东你不敢往西,我说吃干饭,你绝对不敢把饭煮稀,但真实情况是什么样,你自己应该很清楚,我说往东之前你先往东边看了一眼,我说吃干饭那是头天夜里你把剩的稀饭全倒了!”
宁缺转过身来,看着她愤怒地喊了起来。
“在岷山里,那年我拼了命才逮了只小鹿,你只看了我一眼,我就放了!在渭城你八岁那年,胖婶替她远房侄儿给你提亲,你不高兴,我当天夜里就差点去把那个小子宰了!你说要回长安城,我就回长安!你说要卖字,我就写字来卖!”
“你说要租临十四七巷那间铺子,我就租!结果好啊,我差点把这条小命给朝小树卖掉!为了你,我把隆庆的脸都抽肿了,就因为他用你来威胁我,我不管得罪西陵神殿,也不怕给书院惹事,直接一箭把他射成了傻逼,结果又好,被叶红鱼追杀的像条狗一样!还有这这这这个破地方!”
他指着小院,看着她声音微颤说道:“你把自己变成冥王之女,很好玩吗?对我来说,这个事情真的很不好玩,全世界都想要杀你,就我一个人把你背在身上,我当时真的很害怕,我打不过他们,你知不知道,但我还不是去打了?”
桑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从来没有违背过你的意见,你要如何,我就如何,我更不会伤害你,我的意识里根本没有这个可能,从我在河北道拣到你的那天开始,就是这样了,我怜惜你,我心疼你,我把你看的比我自己的命还要重。”
宁缺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但情绪却显得更加激荡,说道:“因为当时的我也被全世界抛弃,那时候只有你在我身边,你能活下来,是因为有我,而我能活下来,何尝不是因为我要养活你?什么是本命?这就是本命。”
桑桑抬头,看着渐被夜色侵袭的天空,没有说话,树枝上栖着的黑鸦,微微偏头望着院子里的二人,似想弄清楚当前的情形。
“小师叔是你杀的,但我那时候还没有出生,所以我可以不去理会,但……老师的死,我再也没有办法说和自己没有关系。”
不知道是因为说话太多,还是情绪太过激动的原因,宁缺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非常低沉,疲惫到似乎随时可能脱力。
“当时在泗水畔,我本来可以阻止你,因为你是我的本命,但我没有……我以为这是因为我自己忘记了。但后来才知道。我没有忘记,只是当时的我本能里让自己忘记了这一点,因为我,真的很怕你死。”
他抬头看着夜穹里的繁星和那轮将要出现的月亮,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其实,大家都知道。书院里的师兄师姐们都知道,可是他们也从来不提这件事。”
“为了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可以不要脸,可以不要命,更不要提什么忠义廉耻。道德又是什么玩意儿?如果是以前,为了你我可以把全世界的人全部杀光,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好好的,我根本在不乎别人怎么看我,怎么议论我,怎么嘲笑我,怎么恨我。怎么怕我。”
宁缺收回目光望向她。微笑着流泪说道:“但……这次不行,书院里的师兄师姐们。长安城里的那些人,他们对我很好,对你也很好。如果让你回去,老师会死,唐国会亡,人间再也不会有书院,所以我不能听你的。”
月亮终于在夜穹里出现,就在他的身后,只是并不明亮,因为月有阴晴圆缺,今夜的月儿那般黯淡,仿佛随时可能熄灭。
“我也会死。”
在宁缺说话的时候,桑桑一直沉默,直到此时。
她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不是因为书院和你,在悬空寺里,我不会被那些僧人逼的如此狼狈,你应该很清楚,我正在一天一天变得更加虚弱,如果你不让我回去神国,那么总有一天我会死。不要说什么变成真正人类,然后修行的话,我说过,我不喜欢欺骗自己,我是昊天,怎么可能变成人类呢?变成人类的我,还会是现在的我吗?你又如何保证我能活着呢?”
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夫子是昊天世界无数万年来的第一人。昊天来到人间,这也是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至于他这个由域外世界而来的客人,更是特殊,谁也不知道他们三人书写的故事,最终的结局是什么。
昊天不知道,夫子不知道,宁缺更不可能知道,所以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能走到厨房门口,回头对她问道:“我给你煮碗面吃?”
桑桑静静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失望,只是有些淡。
“我没有胃口。”
说完这句话,她走回卧室,上床盖好被褥,像赌气的孩子那样,把被褥拉的很高,高到盖住了脸,似乎这样会好受很多。
没有过多长时间,宁缺走进了卧室,掀开被褥,把她扶起来。
她说道:“我说了,我不想吃面。”
宁缺说道:“把脚烫一下再睡。”
桑桑这才看见,床前一盆冒着热雾的清水。
宁缺蹲下,替她把鞋脱掉,试了试水温,发现刚好,把她那双如白莲花的脚放下水中,仔细擦洗,便是脚趾缝里都没有漏过。
一夜无话。
清晨醒来,桑桑没有起床,而是继续躺在被窝里看着屋顶,干净的房梁结出了一道蛛网,蜘蛛在网的边缘静静等待,待有昆虫撞网,它便殷勤地爬过去,以最热情的姿式,把食物杀死,然后贪婪地汲取其间美味的汁液。
“不能继续这样下去,需要决定。”她侧身,看着宁缺的脸,说道:“如果你不让我离开,我就把所有人都杀死。”
宁缺揉了揉眼睛,说道:“没米了,买菜的时候,记得提醒我买一袋。”
用米缸里剩下的米煮了锅粥,两个人喝完后,便去了菜场,先去了米店,就在宁缺准备付钱的时候,忽然发现米袋里多了个人头。
米店老板的人头。
鲜血从袋子里渗出来,至于袋子里的米,更是早已被染成了殷红色,看上去就像齐国特产的血稻,泛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伙计和买米的妇人们,看到这幕画面,惊的连连尖叫,向铺外冲去,然而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跨出门槛,便变成了死人。
昊天要让一个人死,有无数种方法,她可以让人死的悄然无声,神情喜乐,仿佛还在酣睡,并且正在最甜美的梦境中。
但很明显桑桑没有选择这种方法,为了让宁缺的感觉更直接,更展现自己的决心,她用的方法很血腥,米铺里到处都是断肢残臂。
宁缺脸色苍白,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走出米铺,根本不敢再去买菜,低着头在菜摊间快步走过,无论那些已经相熟的菜贩如何喊他,他也不理,甚至忘了手里还提着染血的米袋。
桑桑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虽然他什么都没有做,但随着他的脚步移动,他所经过的菜摊全部变成了血泽,那些菜贩凄惨的死去。
“够了!”
宁缺在菜场门口停下,前方的街道上满是人群,他不敢向前再走一步,他只能转身,望向桑桑愤怒地喊道。
菜场里到处都是血,已经淹过了他的鞋底。
桑桑在血海里走来,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的身体颤抖起来。
然后,他渐渐平静,苍白的脸颊上写满了疲惫。
他看着桑桑说道:“这对我没用。”
桑桑说道:“我想试试,而且,如果死的是唐人呢?”
宁缺没有说话,开始紧张。
因为她已动念。
动念便是嗔。
嗔是愤怒。
而愤怒,来自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