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扬名(1 / 2)
建康城西南十二里,新亭。
云销雨霁,战火平息,名士们悠游宴饮的翩然身影再次出现在京城近郊。
谢尚第一次以士人身份参加此类活动,言谈举止却如游鱼得水,自然而不着痕迹地融入其中。他在上虞为父守丧三年,出服时又恰好赶上苏峻之乱,算起来足足四年没有参与游宴清谈,今日的表现可谓是四年磨一剑的结果,谈不上意外。
垂睫看了看落入羽觞的桃花瓣,和着酒水一同饮下,谢尚停杯伫立,望向远方,唇齿间有轻软桃花的香甜气息萦绕。
“仁祖兄长也看到了吗?”
温润如山泉水流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谢尚闭着眼睛也能知道来人身份:“安石。”
谢安应了一声,缓步走到他左侧,风仪清雅,容止可观。
谢尚向来欣赏这位从弟,听到是他出言相询,态度先摆正三分:“安石是指山下之人?”
说话间,两人都将目光落到山下策马驰骋的一行人上。
自东汉末年起,朝廷官员、门阀士族乘牛车代步的风气日益盛行,到了晋朝时期,牛车已经基本取代马车,为社会各阶层接受乃至喜爱。尤其在江南地区,无论乘马车还是骑马的情况都极罕见。
“江东缺马,安未尝见。兄长少时随父出入大将军幕府,以兄长眼力而观,彼马如何?”
谢安口中的大将军指同样出身琅琊王氏,谋反未成而病逝的大将军王敦,谢尚之父谢鲲曾为王敦府中长史。
谢尚眉梢轻挑,凤眼眯起:“安石说笑了。”随手将羽觞一抛,山风猎猎盈袖,“安石不会相马,我亦不会。只看其驰马速度,当是上流无疑。”
又指着一行人中的为首者道:“能看清她的袖子吗?”
“嗯,广袖。”
谢尚听他一答就答到点子上,显然之前已经注意,唇角不由勾了抹弧度,指点道:
“军中骑士皆着箭袖,原因无他,便于控马而已。此人所乘坐骑骨腾神骏,纯无杂色,又能以常服驰骋,驾驭自如,即使在大将军府中也堪称出类拔萃之辈了。”
说完,斜着睨他一眼,眸光流丽:“安石话里问马,其实是想问人罢?”
谢安眸清如水,点头承认:“庾郎离京,安私下琢磨,实想不出何人有此风姿。”
神色仍是悠然温和的。
谢尚四下一瞥,发现其他名士中也有注意到山下一行,正相互议论的,他收回视线,神情闲雅:“安石今日可曾见过王长豫,王逸少两人?”
谢安有些惊讶地看他,又望了望山下人的一身玄衣,转瞬明白过来:
“原来是王掾到了。”
话语中不自觉带上轻云般飘渺的感慨。
◇
昔我往矣,雨雪霏霏;今我来思,杨柳依依。
将诗经里的句子颠倒过来正好可以形容王琅的境遇。
从会稽一路行来,目睹战火后残破不堪的城邑,褴褛饥饿的流民,王琅已经蹙了半个月的眉。直到进入丹阳,温柔明润的春风吹拂脸颊,纷扬纤秾的杏花瓣飘落肩头,王琅才恍然注意到春绿江南,流水桃花的美丽景象。
这样好的时节,人祸又已拔除,该是安下心来休养生息,恢复元气的日子了。
王琅深深吸了口气,左手拉住缰绳向后一提,上身从前倾转为笔直。颇通人性的坐骑知道她的心意,顺势放缓四蹄,慢悠悠踱在碧绿色的草地上散步。
王琅眉宇微展,伸手摸摸马儿的鬃毛,转头向身后问询:“老秦,离城门还有多远?”
“回郎君,往南莫约还有二十里路。”
王琅现在的官职是司空掾属,爵位是侯爵中第一等的县侯,在异姓中仅次于开国五爵与公爵,一般下属应称呼她为王掾、大人或阳新县侯,“郎君”是习惯旧称,没有改口的亲信对王琅的称呼。
王琅微微点头,极目远眺,隐约望见前方长亭处伫立了一道玄色身影,面容尚且看不清,风仪却宛如一纸臻于化境的写意山水,美好得难以用语言描摹。
王琅心头一跳,愣在当场。
“郎君?”
“走。”
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王琅一磕马腹,策马向长亭疾驰而去,直到与长亭相隔一箭之地,她猛地提住缰绳,放缓马速走了几步,身子一旋一落,极漂亮地下了马。
“长豫兄长。”
她弃了缰绳,三步并两步赶到亭前,与从兄见礼。
王悦还礼,一双清光蕴藉的墨色凤眸望向王琅,宛然三月里最温柔和煦的春风,扫去一冬寒意:“山山。”
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不显山,不露水,只一个简简单单眼神也能让人如沐春风。王琅看着他,便觉得天更蓝,水更绿,柳枝更鲜亮,周围的一切事物都空明美好起来:
“长豫兄长怎么在这里?”
王悦字长豫,司空王导长子,王家年轻一辈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王琅黑眸转动,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他一番,对他大清早出现在长亭的原因充满好奇。
王悦含笑看她:“来接你。”
淡雅如春山。
“接……接我?”王琅睁大眼睛,满脸惊讶,“这种事情随便派个人来就好,怎么会劳动长豫兄长?”
王悦微微侧头:“既然随便哪个人都可以,为什么不能是我?”
因为你不是随便哪个人啊!
王琅用目光传达了这个意思,态度坚定,又见他玄衣微润,不知在晨露中站了多久,心头更是说不出的滋味。
王悦注意到她的目光,静了一会儿,轻轻叹息:
“山山这么见外,看来是我平时太高傲了。”
王琅急急打断:“才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