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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叁零回枯木何春(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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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将至,时令进入严冬,半路上空中飘起雪花,黑色的车篷在小道上行走,像一张移动的水墨画。院子里很安静,村妇兜着手站在门檐下,想过来扶秀荷,秀荷把她拍开,揩着裙裾就往屋子里跑。

那床帐内却空空,花卷不知道去了哪儿。

“我的儿子呢?”秀荷抬头问,眼神忿怒。

村妇目无表情:“醒来还乖乖的,后来却一直哭。让阿虎抱出去玩了,马上就回来。”

“呜呜~~”正说着,外头传来小儿哭泣,一名壮汉兜着花卷走进院子,裹着小被褥,一看见秀荷便直往前扑。

秀荷便走过去把花卷抱在怀里,狐疑地看了梅孝奕一眼。

“你的孩子,我舍不得伤他。一小颗黑糖,并无甚么毒。”梅孝奕展眉浅笑,有些讨好之意。

秀荷目光一敛,没有应他的话,只是亲着花卷冻红的小脸蛋:“乖~~弟弟不哭,娘亲回来了。”

卧房里烧着暖炭,热融融的,撩起花卷的小袍子,原来屙粑粑了。惯是个爱干净的小少爷,衣裳一点点脏都受不得,难怪哭得这样厉害。

便把尿布剥下,自去厨房里舀热水,又在锅里炖下半碗米糊。村妇走上前要帮忙,秀荷不睬她,自己提着盆和桶就往外走。从小帮着子青做家务活儿,一切都显得得心应手。许是左右重量不一样,肩儿略微有些倾斜,路过梅孝奕身旁,新换下的银灰冬袍挡住去路,顿了顿,漠然绕过去,水溅到他袍角上。

梅孝奕看得痴痴,想起阿廷幼年时候对自己的陈述:“她可勤快了,还会舀水做饭,我趴在墙头看她,‘诶,诶,给爷扔个包子’。她朝我瞪眼睛,说她哥哥看见要打人的。瞧,她学会心疼我了。”

但她此刻却不理他,自出城门起,她的目中便视他如无物。这感觉真叫人荒凉……今日其实不该让她进城,看见了比不看见更难忘记。

梅孝奕怅然地看着秀荷,看到她空荡的左耳畔,微蹙起眉头:“你还有一枚耳环去了哪里?”

秀荷动作略微一顿,把花卷抱起来擦脚丫子:“不晓得什么时候丢了。”她的声音很低,语气不慌不乱。

梅孝奕凤眸中光影一黯,笑笑道:“哦,这样好看,丢了倒是可惜。等去了那边我再原样给你打一副。”

腿有些凉,那丝丝渗入骨髓的痛又在暗中张牙舞爪,不着痕迹扶住桌沿。

天乌压压的,汉生站在门外,弓着腰:“大少爷,该泡脚了,已经误了时辰。”

梅孝奕转过身来,冷声吩咐:“情况有变,即刻收拾一下就上路。”

“咚——”秀荷拧棉布的手一抖:“孩子有些低烧,我今晚上不走。”

汉生睇了秀荷一眼,目光有些闪烁:“这……大少爷的腿若不按时泡药,那淤毒在体内散化不开,疼起来会要人命的。况且船家那边也没吱声,只怕太突然……”

“她不肯走,你也不肯,莫非你也在这里等着谁人嚒?”梅孝奕定定地看了眼汉生,冷漠地擦过他身旁。

那清逸身影缱着冷风,刮得汉生脊背莫名寒颤,赶紧下去安排。

卧房里顿时安静下来,他在外间枯坐,她在里间打包。却哪里有甚么东西可带?无心无绪,只是拖延,明明不想走。打了个包袱,看到屉子里有把生锈的剪刀,手攥了攥,最后还是把它攥起来。

“你在做什么?”身后忽然传来男子清语。

回头看去,看见梅孝奕手持画轴几时已站在桌边,吓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你进来干什么?我要换衣裳。”

梅孝奕睇了眼秀荷鼓起的袖子,俊颜上却不动声色,把画轴递至她面前:“那天画的你和孩子。先不要拆它,等想起来要看了,到时候再拆开看。”

秀荷不想接:“人都在这里,拿画做什么?你收着就好。”

“画了两张,一张特意留给你……我怕这一走,有天你会忘记。”梅孝奕笑眸空幽,执意在秀荷包裹上放下。话说得模棱两可,不知他具体何意。

落雪将天际仅存的一抹亮光遮去,黑夜到了。马车在废弃的土路上走得飞快,因着路况不好,颠得摇摇晃晃,似一种应景的凄惶。

花卷不知是对马车存了阴影,又或是隐隐感知即将要离开爹爹和姐姐弟弟,一路上只是不停地啼哭。秀荷把他搂在怀里哄,还是哭,怎么也哄不住,自己的眼眶后来便也湿开。

脑海中一幕幕的画面关不住,是三月里被庚武救上水来“亲嘴儿”的羞愤;是逃婚的夜晚,看到他整夜下河冲凉的少女悸动;是新婚第一夜阴阳相抵的刺痛、生产时撕心裂肺的凄惶,还有看他把三只小崽儿疼宠的满足……

“别哭,弟弟哭了,姐姐在家也该哭了……”秀荷牙关咬得咯咯响,犟硬地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只是不停地抚着花卷,亲他柔软的头发。

双腿如蛇钻蚁嗜的剧痛开始阵阵袭来,就像锋利冰块在剜割血脉,梅孝奕努力晕开笑颜,牵住秀荷粉莹的指尖:“姐姐也不会哭,你离开之后,素玥会很快接替你,她必将对他的孩子们很好。去了南洋之后,也不会再有落雪的天气,那里四季如春,还有许多的水果和玉石。娜雅的孩子快满三岁,他看到花卷一定很是高兴。你会爱上那里,不要怕。”

活血之后又归于僵寂的凝结,让他痛得难以支撑坐立。想要牵住她的手,贪渴她给自己一点慰-藉。

“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个女人。我也不会再爱。”却被秀荷甩开。秀荷凝了梅孝奕一眼,忿恨地咬了咬下唇。

——“你不晓得她薄凉伤人之痛。她若不爱,便是个铁石心肠,便是你此刻死在她的面前,她也依然无动于衷……”

阿廷的话在耳畔响起,梅孝奕苦笑无力。这一刻,他想起了母亲周氏和爹爹。大老爷是不常回来的,每一次回来,对着母亲都是这样的死寂。一张饭桌上三个人吃,连偶尔喝汤的声音也萋萋渗人骨头。幼年时的自己端着碗,白米饭就变成了难以下咽的糟糠。

梅孝奕艰涩地扯了扯嘴角:“那个男人就让你这样喜欢么?你看你的肩膀,抖得好厉害。”

“爱不爱又与你何干?……你又不肯放我下去。”

她说着话,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往下滴落。收不住,却没有声音,把嫣红的唇-瓣都咬出血来。是个倔强的女人,勤快且要好,自小在天井下看着她长大,他还从来没有见她哭得这样断魂断肠。

是不是也像自己此刻腿上的痛?

……傻瓜,那你求啊?明知我心软,你又不求。

梅孝奕忽然探过秀荷削柔的肩,把她整个儿重重地搂入怀中。

“唔……你在干什么?!”秀荷才反应过来,却已经推搡不开。他看着清瘦,到底是男儿力气,大手在她腰谷处一托,一抹带着薄荷清凉的薄唇便附着上来。

这应该是他平生第一次亲近女人,吻得有些发抖,先浅探一探,稍顿片刻,忽而便排山倒海地席卷下来。吻得章法凌乱,却用力且深情,味道是那般的清润,像不沾染世间尘埃。

可是那贴紧的心口间,透出的却是绝望与悲凉。就好像末日将至,没有今生后世,要把这一生所有的力气都用完。

“呜哇——”花卷在怀里哀哀恸哭,哭声在男子深沉的喘息中显得那般羸弱。

秀荷的心揪成了一团,用力拍打着梅孝奕笔挺的脊梁:“梅孝奕……唔,你不要让我再多恨你一点……”

“不要说话阿荷……今生就许我这一次!”梅孝奕却不肯听,就势把秀荷的手环上脖颈。女人的唇柔-软-馨香,是他短短二十年从未触及过的美好,吻下去一颗心便跟着融了化了,半生性命不要也甘了心。

她应该哭得很厉害,吻进唇中的都是悲伤的眼泪,让他忍不住想疼她。腿上的痛有多疼,他就想把她怎么用力地疼。本能的苍劲在少-腹下蓬勃伸展,修长手指稍一迟疑,忽然便往她美满地胸襟探去——

“唔……”

车厢摇摇晃晃,女人的挣扎混合着男儿的喘-息浅荡激扬。汉生在外面赶车,神魂便被这声音昏钝。想起了晚春,那女人在床上可骚,弄她一次不满足,搂着他的脖子还想要下一次。他也不是不想啊,其实每一次都不尽兴。但大少爷一道清冷的身影在天井下枯坐,他不敢发出爷儿们的呻-喘,不得不穿好褂子从门里出去。

“哎呀,我的小小少爷呀……我的小大少爷呀……我的梅家主人儿……”

耳畔响起幽幽凄凄,哦,是那个女人回来锁魂儿了,挂一身血,手抖着婴儿的小衣裳,左摇摇,又晃晃。

婴儿……

“嘶——”汉生心神一颤,猛一下把车刹住。

“啪!”秀荷推开梅孝奕,在他清雅面庞上脆生生打下一掌:“你想要把我逼死吗?逼急了我也不活了。”

澈眸里都是羞愤,手去拿包裹,紧紧捂在胸口。

那精致锁骨下露出一抹瑰丽,有馨香味道在车厢内溢开。这是梅孝奕第一次隐约看女人的白,那么的满,那么的娇。

俊美凤眸专注凝着秀荷,他知道她包裹里装着剪刀,刚才在屋子里他就已经看见,但他没有说。

梅孝奕放下秀荷,冷冷地瞥开眼神:“你不用拿它,我并不准备继续。”

“大少爷,到地方了。”汉生在外面说话,声音有些闷,然后把轮椅卸下马车。

梅孝奕扶着车辕下去,腿痛得颤抖,却兀自强撑。

回头看秀荷,秀荷抱着花卷不肯动。

他便望向窗外,那幽幽暗影下有条河,河边舶着一艘渔船,黑油布篷子下有半老船夫停桨等待。他知道那就是要载自己半生离去的船只了。但她不肯下来,他也已经不愿挟持。

这世间满是背叛与辜负,周遭阴影重重,到了这里,他知道留不下他。

忍着不去看车厢内女人被吻得楚楚动人的脸容,凝重地攥了攥手心:“你不用下来了,送到此处就好。等我离开,自然会有人送你回去。”

秀荷眸光一亮一黯,愕然地看着梅孝奕道:“你说的是真的?……什么时候改变的主意?”

“这一路。我都渴求你的温暖。但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母亲。”梅孝奕低沉的说,然后吃力地把身子落进轮椅:“美人如花隔云端,无心便是无缘。兜来转去,起也是因着这轮椅,落也是因着这轮椅。我心死了,这一生,你多保重。”

说着也不待秀荷回应,修长指骨抚着轮子,叫汉生推自己离开。

“轱辘轱辘——”钝涩的木头摩擦声渐渐远去。“粑、粑~”花卷停止了哭泣,看梅爹爹背影在雪中清冷,卯着小嘴儿冲他抓小手。

秀荷神思回还,终于明白他真的放了自己。心中酸甜苦辣汹涌而来,最后只低声道了句:“那你也多保重……愿你一生平顺,安康。”

梅孝奕震了震,没有回头。

落雪纷飞,水也似被这黑夜染成了墨色,去到船边,叫汉生扶自己上船。

汉生却忽然停下来,梅孝奕疑惑看他。

汉生讪讪一笑:“大少爷,后面的路该您自己走了,做奴才的只能送您到这里。”

梅孝奕了然勾唇:“连你也终于迈出这一步……是什么时候的事?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

那阴冷之气叫人心慌,汉生尴尬地扯着嘴角:“呵呵,不瞒大少爷您,就在中午。我本以为梅家人天生无情,那我也就认了,谁让我是个奴才。但你为了讨这女人欢心,宁顶着性命风险也要许她进城,却叫我伤了心。奴才给您做牛做马,原来一条性命连仇人的女人和孩子都比不了。奴才是东西,不是人,东西就干东西的营生,奴才得给自己谋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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