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 32 章(1 / 2)
走进蒋桐家,肖凤台首先闻到一股呛鼻的异味。这气味以中药熬煮的苦腥气为主调,混合尘土,油墨,隔夜菜与人类呼出的二氧化碳,层次丰富,浓郁厚重,乘千军万马之势扑面而来。他竭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还是情不自禁后退两步,屏息用嘴呼气,以压下胸口翻滚的烦恶。
他做了一路心理建设,自以为能够对任何环境处之泰然。然而吃过猪肉和见过猪跑毕竟是两回事。身处阴暗逼耸,弥漫异味的老公寓,他沮丧地发现自己开始怀念昨晚入住的星级酒店。
“小桐回来了。”方大勇听见大门开阖,忙不迭从厨房中跑出来。他拉开厨房门,一股带着药味的潮湿热气随之飘逸四散,肖凤台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蒋桐显然注意到了他的不适,却选择视而不见。
“这是我在新加坡的同学。”他向方大勇介绍道:“暑假来北京旅游,正好顺路,就来家里拜访一下。”
“怎么不早说一声!”方大勇十分热情:“家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你们先坐一坐,我去楼下买点水果零食。”
“我妈呢?”蒋桐问。
“跟蓓蓓去复查了,一会儿回来。”方大勇招呼二人进主屋坐下,又从厨房里拎出水壶倒水给肖凤台:“外面天热,先喝口水。”
水杯是不成对的,杯壁上挂着黄褐色的茶垢,肉眼可见的白色水碱颗粒在杯中漂浮。肖凤台硬着头皮抿了一口凉白开,舌根发苦,喉咙像被砂纸磨过。
“谢谢叔叔。”他强笑道。
方大勇摆摆手表示是应该的,又把电视遥控器找出来放在茶几上。房间中家具极为简单,看得出都有年头了。然而因为到处都堆积着杂物,显得十分凌乱狭小。方大勇虽然一年来痩下不少,对于这间小屋仍然显得过于肥壮,一路走过不是碰倒药盒就是带翻洗脸盆,乒乒乓乓响声不断。
门砰一声关上,方大勇沉重的脚步渐渐远去了。肖凤台和蒋桐并排坐着,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家里地方小,就不留你吃晚饭了。”蒋桐平淡道:“现在你可以看一下航班了吧,我们坐坐就走。”
“为什么不告诉我?”肖凤台的喉咙仿佛哽住了:“这些事情……为什么要瞒着我?”
“因为这和我们的感情没有关系。”蒋桐低声道:“快点订票,晚点堵车不好去机场。”
“我明明可以帮你!”
“我不需要你帮忙!”
肖凤台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像面对一个陌生人。蒋桐意识到自己失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躁郁。
“就这一班飞机”他打开订票网站,把手机屏幕给肖凤台看:“填一下你的身份护照信息,我好付款。”
“不用订票。”肖凤台低声道:“他们今天还在北京。”
“我刚才说了谎。”
蒋桐苦笑一声:“这样啊。”
“那正好,你把酒店的地址给我,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中国不比新加坡,你人生地不熟,回去后老老实实跟团,别再乱跑了。”
方才暴怒失控的蒋桐几乎像是肖凤台的幻觉。他又变回在新加坡时的模样,温文,体贴,甚至有些婆婆妈妈。生活与他是一片规整的四方格,没有意外,没有冲突,一切都井井有条,近在掌握。
然而他们回不去从前了。这间小小的公寓是一个小小的骨灰盒,肖凤台心中一部分的蒋桐在踏入这里的瞬间就已经死去。
他的老师,他的爱人,聪明的,温文的,内敛英俊的青年科学家,原来他的冷静与从容全是假象。他想起蒋桐在新加坡整洁温馨的小小公寓,想起他对蒋桐一厢情愿的幻想:儒雅严肃的继父,美丽温柔的母亲,亲密和睦的小小家庭……蒋桐人生的前十八年——他想象中光风霁月的前十八年——竟然是生活在这样狭小阴暗的,肖凤台只在新闻与画报中见识过的水泥方格里。
肖凤台轻声道:“蒋桐,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他愿意向蒋桐分享生活中的一切,他的过去,现在,未来,最隐秘的期望,最深处的伤痛。他以为蒋桐也是一样,如今才认清对方大概将他的感情视为一场青春期的热病。蒋桐大概从没有真正爱过他,肖凤台想,他只是半推半就,居高临下地看他在荷尔蒙驱使下发疯。
难怪他不想进行“最后一步”,取向正常的成年人怎么会对一个孩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有兴趣?
“我现在说什么应该都没用了。”蒋桐的笑声中饱含着痛楚。
“你为什么要来呢。”
肖凤台迟早会知道这一切的。蒋桐虽然对此不抱希冀,却也幻想过几次。等他拿到北美实验室的offer,等肖凤台上大学,等他的学术生涯前景明朗一些……等到他有了足够的立身之本,如果他们还在一起,蒋桐会将他介绍给自己的家人。
绝不是现在。绝不是一无所有,前途晦暗不明,任人拿捏的现在。
门锁转动,方大勇拎着两个满满菜篮子回来了。看到蒋桐和肖凤台坐在原位神情僵硬,电视也没有开。他立刻认定蒋桐疏于待客,赶忙将各种零食水果摆了一茶几,还热情邀请肖凤台留在家里吃饭。
“不用了,他还有事。”肖凤台刚想说话,蒋桐已经代他回绝了方大勇:“您歇一歇吧,我们马上就走。”
他的态度恭敬却异常坚决,方大勇缩了缩脖子,似乎有些怕他。明眼人看得出来,蒋桐才是家里真正说得上话的人。
肖凤台身心俱疲,无意生事,很柔顺地随着蒋桐告辞离开。蒋桐在路边叫了辆出租车,肖凤台以为他要回酒店,同他说了地址,他却恍若未闻,同司机报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肖凤台不知道蒋桐又在玩什么花样,青年一路沉默,并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图。
也许是怕他回到新加坡泄露他的家境,要趁着月黑风高毁尸灭迹。肖凤台无所谓地想,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霓虹灯出神。
出租车在一条小胡同前停下。胡同虽窄,但是灯火通明,人声喧闹。一个个红色灯管弯成的“串”字歪七扭八地悬在墙边,为浓郁的孜然香与满地竹签狼藉提供了有力注解。
这可不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场所。
蒋桐提着肖凤台的行李,大步走进胡同。小路坑坑洼洼,肖凤台的银色名牌行李箱与柏油路面不时磕碰,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小摊外大多零零散散地摆着折叠桌椅,蒋桐在最大的“串”字外停下脚步,一屁股坐在一张空桌前。
肖凤台跟着他坐下,随即注意到折叠桌在反光——不是桌子本身反光,而是经年沉积下的老油在灯下发亮。
他努力控制自己不想此刻在坐的折叠凳经历过什么。
正是饭点,他们周围满满坐着食客:只穿一条大裤衩啤酒肚上一层油汗的膀爷,头发染成稻草黄,画大蓝大紫眼影的年轻女孩,纹花臂扎小马尾穿破洞t恤的小混子……肉接触油滋滋作响,抽油烟机轰隆隆的背景音,啤酒瓶相碰,京骂,笑声,吆喝声汇成一片。又是只在电视与画报上见识过的场面。肖凤台错觉自己的小凳子是波涛汹涌海面上的一块浮板,他在声浪与光线与气味的海洋中沉浮,感到轻微的眩晕。
蒋桐高声叫服务员,肖凤台猝不及防,被他的音量吓了一跳。蒋桐熟练点了羊肉串,鸡肉串,烤鱿鱼,以及若干肖凤台闻所未闻的食物(什么是板筋?),还有两罐啤酒。
酒菜飞快地上桌了。一快大不锈钢托盘,小山一样堆着各式烤串,颜色不明的油脂与剩余酱料浮了浅浅一层在盘底。啤酒刚从雪柜中拿出,边缘很快结了一层水珠,在炎夏中冒着凉气。
蒋桐将两罐酒都起开:“赶紧吃吧,趁热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