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2章(2 / 2)
眼神轻轻从沈黎白嫩的脸上掠过,指着作业上的数字问:“那你为什么要把分数从八十九改成五十九?”
沈黎这下倒是显得有些慌张了起来。
他站直身体,绕着自己的手指,小声辩解到:“我不告诉你。林老师和妈妈都知道的,你不许因为这个骂我。”
陆行州半辈子从没有和谁动过气,更无所谓骂人。
他只是挑起半边眉毛,身体往后靠去,不动声色地问:“听起来林老师和你妈妈关系不错。”
沈黎这下脸上又开始泛起一点明朗的笑意,歪着脖子挪动,试图让自己趴得更加舒服一些,洋洋得意地回答到:“那是,谁让他喜欢我妈妈呐。”
陆行州觉得有些意外,那两颗被称作“喜欢”的字被他放进脑中游荡一圈又重新折返回来。
偏头看着眼前的孩子,露出不解的表情:“你好像一点也不介意你妈妈跟其他人的感情?”
沈黎扬着脑袋有点儿神气,看着他嬉皮笑脸地回答:“大人毕竟也有自己的生活嘛,不光如此,我还知道,张老师喜欢林老师,喜欢好多年好多年呢。对了,陆老师,你有喜欢的人吗?你也会让她和你一起徜徉知识的海洋吗?”
陆行州哑口无声,坐在原地一时竟有些回答不上来。
陆教授时至今日有过数不清的学生,回答过数不清的问题,它们大多围绕着数字、等式和方程散开,有着某种固定的联系和规律,像机器主程序中的代码一样准确精细。
但当他遇见沈黎,遇见这个年仅七岁、长大想要扫大街的孩子,他却忽然发现,有些问题,他是找不到答案的。
陆行州从学校做完备份出来,时间已过六点。
提前离开的沈黎还没有走远。
他背着大大的书包,跟另一个小姑娘走在路边夕阳的林荫里。
那姑娘是他们班上一个智商有些问题的残疾儿童。
陆行州听林又夕提起过她,他说她叫李小茗,养父母是一对年过五十的清洁工人,家中有些清贫。
李小茗年纪比沈黎大两岁,个头却稍矮,走路脚有些跛,被沈黎护在公路靠里的一侧,脸上泛着少女天真的笑意。
沈黎还是和平时一样,双手拉着书包的带子,装模作样地感叹:“你真好,得了六十分,我这次都只有五十九分。”
李小茗停下来,踮脚伸手拍了拍他的头顶,神情严肃,说话却有些磕磕巴巴,“那当然、了,我、以后可是要、开洒水车的呐。”
沈黎没有回答,哼哼两声,转眼又开始咯咯地笑起来。
陆行州将车停在路边,眼神随着两个孩子脚下的余光往远处望去。
车里放着他听了多年的歌,歌词嚼烂了,有些吞进肚子里,有些被落在路上,随着车轱辘一转,哗啦啦碎了一地。
陆行州已经很久没有回想过年少的自己。
他对于数字的记忆力惊人,可对于感情却总显得木讷。
三十二岁的男人,没有亲情的牵绊,没有爱情的惦记,偶尔会想起的只有少年时期自己在母亲老家枣村过年时的些许光景。
那时北方各地飘着漫天的大雪。
枣村的天空却意外地放了晴,大家伙儿穿着轻薄的棉袄,不知冬日寒苦,有钱的兜里揣着砖头似的大哥大,脸上扬着农民企业家憨厚的笑脸。
大人带着孩子走街串户,手上提着几斤白酒,里头一半儿是酒精,一半儿是冰水,喝下去有如炸、药,浓烈得像每家每户窗台上散不去的热气。
那是陆行州唯一一次离开城市和母亲、和姥姥一起过年。
那是一九九五年温暖的冬天,也是他最后一次和她们过年。
太阳很快就落了山,城市霓虹灯起。
陆行州靠在驾驶座上,看着沈黎和李小茗走上二三五公车的模样,从陆萌和李文瀚那里吃完饭回到家,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半。
陆行州现在住的房子不大,在青大的家属区。
屋子有些年头了,当初学校分给他母亲,空置多年,现在,又到了她儿子的手里。
陆行州以前从不相信命运,但年过三十,他也不得不承认,人生有时就是一个圆。
就像过去他母亲没有研究出来的东西,他继续研究着。
过去他母亲没有过完的生活,他继续平静地过着。
而过去他母亲一辈子没有追求到的爱情,他也在继续百无聊赖地等待着。
陆行州不知道未来的日子会怎么样,他一向不是一个喜欢凭空假设的人。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走上小学教室的讲台。
好在张老师的班级女生占大多数,在小姑娘们明亮愉快的眼神中,陆教授的教学实在顺畅无比。
沈黎一整节课却都有些心不在焉,下课后又一次被张爱玲喊进了办公室里。
陆行州听见两人的对话,难得放下手中的课本,走到张老师办公桌旁,翻开最顶上那本沈黎的作文簿,看着里面歪歪扭扭的小字——
“如果我有一双翅膀。
清蒸的最漂亮,盐焗的也美丽,大灰狼的口水流下来,打湿了我梦的枕头。
他偷偷靠在我耳边上,说兔子其实是不会有翅膀的。
我摸了摸他摇晃的大尾巴,笑话他可真是个小俗气。”
张爱玲教育完沈黎转身过来,看见陆行州的模样,笑着问:“陆老师你喜欢看孩子的作文?”
陆行州没有回答,只是低声问:“二年级的孩子能写出这样的东西?”
张爱玲笑着回答:“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这个啊,应该是沈黎同学的妈妈写的,沈小姐经常这样子,她是个很可爱的家长。”
陆行州伸手捂住自己的下半边脸,面色平静的往外走去。
张爱玲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问:“陆老师下节课是你?”
陆行州摇摇头没有回答,他靠在办公室外的白色墙壁上,双手互抱在胸前,抬头望着楼中央的那一小片天空,下意识地伸手在自己尾椎处摸了一摸,接着回过神来,又皱了皱眉头,小声轻咳,抿住自己嘴唇,有些不耐烦地低叹一句:“啧,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