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试(1 / 2)
第六次了。十分钟之内,男人已经看了自己的手表六次。
他的手表表带很旧,因为用久了,皮革制成的带子已经磨损,边缘裂开,露出了里头惨白的夹层。那不是什么很昂贵的东西,就像男人身上所有的外品一样,简单,陈旧,廉价。
但章晓还是极其贪婪地盯着他,像饿了二十三年的人盯着一块烤熟的肉,用目光把男人上上下下舔了个遍。
章晓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这扇窗朝着东,现在是早晨七点四十三分,因为反光,所以男人不会发现他。
这帅哥一定是在等人。章晓心想。
他又看手表了……啊,他的侧脸真帅。章晓咬着纸质咖啡杯的边缘,眼睛怎么都移不开,看得久了,脸上露出一丝笑。
七点五十五分,男人终于离开。章晓的咖啡也同时喝完,他站起身,神清气爽,整整衣襟。
咖啡馆十分冷清,唯一一位服务生正在奋力擦除门口绿植叶面上顽固的泥尘。
在他的头顶上,巨大的热气球广告越过天空,肚皮险险擦过楼顶尖细的避雷针,安然无恙地往远处去了。
“一瓶起效,一生不秃——一瓶起效,一生不秃——”,气球虽然去得远了,但隐隐约约的人声仍旧很清晰。声音是早就录下来了的,热情且朝气蓬勃,听着就不是个会因秃顶问题而沮丧的人。
章晓听到那声音,犹豫片刻,小声问:“杜奇伟,你到底有多少个兼职?”
年轻的服务生从绿植中直起腰,拨了拨头发,有些骄傲:“咖啡馆这个,还有上面飞着的那个,一共五个。”
“你也不怕累死。”章晓说,“之前报社实习才两个月就不做了,你太马虎了。在学校里还可以这样,现在还这么马虎,以后可没有抱佛脚的机会了。你之前做的那个海河流域水土保持的项目不是很顺利么,你说你为啥要卖掉呢,卖掉的钱又花完了,现在这样……”
杜奇伟一边擦叶子一边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妈,别说了。”
他把抹布扔进水桶里:“你说的都对,但是学校不给安排工作,只能自己找。我们这些人的学历很多地方都不承认,就算承认也不敢要,能找到合心意的工作很难。再说我这人,你让我朝九晚五地坐着,不行,绝对不行,不出一周我的生活作风就要出问题的。”
章晓同情而理解,连连点头:“你的生活作风向来都是很有问题的。”
杜奇伟好奇地看他:“你今天又去面试啊?”
章晓叹了口气:嗯。
毕业将近半年,他的这位室友已经找到了工作,但章晓却还没有着落。
两人从读书的时候开始就同住一个宿舍,眼看快毕业了,都没有去处,于是同租了一个房子,继续凑合着当室友。杜奇伟每天在家的时间不多,因为兼职太多,章晓掐指一算,他已经有一周没在家里见过杜奇伟了。
“你又勾搭上谁了?”章晓问他,“七天没回家,这个应该是真爱了吧。”
“靠,我加班干活呐!”杜奇伟压低了声音,“在金伯爵酒店门口守了七天,总算被我拍到那个谁和那个谁开房的照片了!所以今天的报纸你记得买啊,有我的作品。”
章晓:“完全没兴趣。”
杜奇伟问他:“今天去哪里面试?”
“国家博物馆要招一个编外人员。”章晓蔫蔫地打了个呵欠,“我走了啊。”
他过了马路,站在路灯柱子下等绿灯。
这是刚才那个男人站的地方。
在需要面试的日子里,他早上起床之后习惯到杜奇伟干活的店里喝杯咖啡提神。斋喝咖啡很无聊,所以他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胡乱看,认真算起来,今天是他第十二次看到那个男人了。
男人身材高大,面目英俊,神情冷淡又带着一丝说不清楚的倨傲,总而言之,完完全全是章晓那杯茶。
他总是站在路灯柱下,有时候拿着豆浆油条,有时候拎着一袋子青菜,像是清晨刚逛了市场回来。穿得简单朴素,但十分干净,没有任何外加的装饰物,除了今天早上突然戴上的那只手表。
章晓喜欢看着他。也不存着什么多余的念头,就是隔着一面透明的玻璃,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一边喝咖啡一边窥视他。
他觉得挺幸福,一种没任何意义,但是足以自我满足的幸福。
在地铁站的报刊亭买了杜奇伟说的那份报纸,果然在上面看到了那个谁和那个谁的开房照片。
人物和景都拍得很清晰,尤其是金伯爵酒店的logo。
章晓在地铁上晃得无聊,把报纸翻来覆去地看。社会新闻版比较精彩,捣毁了这个赌档那个淫窝,马大姐家儿媳妇占了家产还要告老公,陈大爷的孙子拒绝赡养老人还想分一笔遗产。他看得津津有味,从上到下一路扫下去,最后在角落看到一个小简讯。
“13日晚8点左右,清华路清华小区附近发生一起抢劫未遂事件,现急寻目击者。据警方介绍,该案件的犯罪手法与上月发生在博物苑南门的抢劫伤人事件十分类似。南门抢劫事件的调查已取得突破性进展,但受害者至今仍未苏醒。”
他赶快拍了下来,发给杜奇伟:“咱们小区外头发生抢劫案,你知道不?”
和杜奇伟一路聊天,终于抵达国家博物馆后门。
后门那里站着一个光头的中年人,见到章晓走过来,十分热情地与他打招呼:“是章晓对吗?”
他脑袋太亮,章晓被晃得眼花,连忙眨眨眼睛,跟那人打招呼。
“我是国博的,我叫应长河。”中年人十分热情,“我带你过去吧。”
今天章晓参加的是面试,而在面试之前,他已经通过了两轮笔试。别的不敢吹牛,但纸面考试,章晓对自己是有信心的。无奈每一次都在面试时被刷下来,想到今天这单位远比之前都要牛气,他愈加没精神。
两人进了后门,应长河径直带他走向一栋独立于主馆的办公楼。办公楼楼体颜色十分陈旧,是一种经了岁月淬炼的砖红,爬山虎和五叶地锦爬了满墙。因为已届深秋,叶片枯黄掉落,只剩了无数细细的褐色藤蔓仍互相纠缠着,紧紧贴附于墙体,像是这座红色小楼的保护者。
“这楼就三层,面试在三楼的会议室。”应长河给章晓介绍,“我们都叫它红楼。”
章晓站在红楼的门口,头皮发麻,细细的汗粒从他皮肤上沁出来。
这楼里有令他不适的东西。
电梯直上三楼,开了门就是会议室。
应长河走了出去,回头看到章晓没跟上来,困惑道:“你不舒服?”
章晓脸色苍白:“里头有什么人?”
应长河笑了笑:“好几个人呢。简历给我吧。”
他伸手把章晓从电梯里拉出来,带进了会议室。
脉搏平稳,心跳正常,皮肤干燥,没有沁汗——章晓看着应长河的胳膊。
他和自己不是一类人,所以应长河感受不到那种沉重的、如有实质的压力。
走进会议室之后,那种令章晓几乎窒息的压迫感和恐惧立刻变得更加强烈。房间里站着的人只有他和应长河,而周围坐着的几个人里,有两位是章晓认识的同学。“今天的最后一个面试者。”应长河开口了,声音洪亮有力,“章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