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图2.0(2 / 2)
莫追两眼一闭,仰瘫在地上:“人是我杀的,结案吧。”众人:……
许沿威逼道:“藐视公堂是要吃板子的。”
莫追无动于衷。
郁泱怒起,一击桌面喝道:“传罗三娘!”
莫追一个鲤鱼翻身:“那天我同往常一样到画室取画这幅画便放在桌上我也不知道是哪位施主留下的我只看过一眼。”
许沿蒙了一会,理了理,问道:“画是外人放在画室的?”
傅讥解释道:“修云寺设有一个画室,供笔墨纸砚,给前来拜访的文人墨客写字作画用的。那年寺里遭了贼,偷东西就不说了,还放火烧寺,之后的一年我寺都在重修当中。香客念我们可怜,捐了不少钱,墨客来往也频繁起来,说给我们多画些画、写些东西,拿去卖了也好赚点钱。画室时时有人,我们也不每刻盯着,只到闭寺时才去收集墨稿,《谪仙图》就是那会来的。我看到画像的时候,墨迹还没干呢。”
陈酉:“就是刚刚画完的意思了?”
傅讥点头:“是的。”
莫追这时怯怯地垂下头去,抿住嘴。
许沿逮住莫追的小表情,道:“你有话要说。”
莫追发虚,感觉身体被掏空。“没…没话说。”
许沿束手无策,靠在了椅背上无奈哂笑,比划手势道:“首先这幅画的确是安逸亲笔。也就是说安逸前手刚画完了画,后手你就发现了画,这里面逻辑并不复杂。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追追,是不是你自己画的?”
莫追一巴掌盖在脸上,感到鸡同鸭讲。“你们要看到证据才承认我不是安逸是吧,好,我给你们证据。”莫追左手挽起右手的衣袖,大大方方的将右手展示出来。
右手乍一看没什么,但凝眼一看问题便出来了,白皙修长的手指,看起来极不灵活,奄奄无力,甚至有点走形。
莫追:“我天生一只废手,筷子都执不住,怎么拿笔呢?”
郁泱当即一怔,上前拽住了他的手腕,每一个掌纹都看进眼里。麻木蠢钝,的的确确是一只半死的手!
陈酉一干人脸色大变,统统围了上来,前前后后看了好一阵。
郁泱唇齿微颤,声音里带着索命的怒腔吼道:“太医!”
太医听到传报,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莫追荡漾起来,左手扣鼻,右手任由他们来复观察。“怎样,信了吧。”
傅讥:“莫哥的右手一直这样,能抓住东西已经是造化了,哪能画出个人物来。各位大人,你们真的误会莫哥了。”
太医检查完回禀道:“不是天生的,应是意外磕碎了指骨。看样子再拿不起笔了。”
众人沉默的散了开去,黯然无语。
莫追挨个欣赏他们的表情,一副副“理屈词穷”、“无言以对”的垂败模样教他爽快。难为他们一个个贵为翰林学士,挨打了脸无话可说,够憋屈的。然而看到郁泱时,莫追冷不防打了个寒颤,那是一对布着血丝的冷眸,正气横横的盯着自己,好似要他血债血偿。莫追连忙脑袋一缩,低下头去。
他只管嘚瑟,岂知陈酉一干人的一语不发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怜悯惋惜,不知如何劝慰。
一个画师废了执笔的手,不亚于丢了性命。他们无法理解莫追为何还能“相安无事”。
或许正因为废了手,才难过得傻了吧。
郁泱走回座位,步子有些不稳,疲惫道:“退堂,改日再审。丁鹭和太医留下。”
即便郁泱不留,丁鹭也会留下,正有话要说。
其他人走后,郁泱问丁鹭关于安逸手的事情。
丁鹭一如既往:“我不知道。”
郁泱脑袋乍疼,闭目扶额,凛若冰霜道:“说实话。”
丁鹭不知郁泱心里打什么算盘,若有其事道:“从…从马上摔下来,正正磕中了手掌。”
“哪一年?”
“匈奴来朝…求和亲那年,冬天。”
郁泱苦笑,像是自言自语:“我说他为何入冬起手套一直戴到了次年重阳,哼哼…哼哼…”
丁鹭一脸懵,趁郁泱看起来还算清醒,忙道:“陛下,我提议将案子放一放,先把安逸的脑子治好。他一天不承认自己,这案子一天没法审。”
郁泱转问太医道:“安逸脑子是什么情况。”
太医:“看他目前的状况,以前的事情一概不知,做过的事情又不记得,应该是全失忆后又间歇性失忆了。这治失忆的法子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简而言之是让他重温以往刻骨铭心的一些事,效果如何难讲。姑且试一试。”
郁泱揉着太阳穴:“他画了《拙荆戏子图》,并非完全失忆。”
丁鹭:“亦非间歇性失忆那么简单,人傻了,也不好色了。给奶吃就是娘,太单纯,会不会是…三魂七魄被不干净的东西勾走了?我觉得有必要做场法事。”
郁泱默许地点了头,再一次信了邪。
傍晚下起了小雨,时逢梅雨季节,牢里阴冷沉湿,连空气都蕴漫着水汽。
莫追嘴里吊着干草,烦闷地躺在蒿草上,将被子掀至一旁。他体格奇异,儿时一场大病之后再没犯病,从此“四季如春”,无论严寒酷暑都只穿春装,不怕热也不畏寒。冬可卧榻替暖床,夏可平铺当凉席,可谓居家旅行必备床品。
莫追弄不明白,为何人人都称他是安嫖。掐数算算,他记忆只有七年,安逸销声匿迹也是七年,细思恐极,莫不成他真是那浪货?没理由啊,他明明一只废手,难道安逸是左撇子…莫追打量起自己的左手,左手也不灵活,尚可拿好汤匙,但画起画来还不得龙飞凤舞?
莫追绞尽乳汁的想了许久,得到一个结论,如若他非得是安逸的话,那一定是拿屁股在作画。
丁鹭带上白水沁来到牢房。什么是刻骨铭心的记忆?当然首属安逸的默认未婚妻——白水沁了。
白水沁捎来个软绵绵的枕头,等牢吏一开锁便迫不及待地跨进门去,久别重逢,无语凝咽,眼含泪光:“安公子!”
莫追本不想理会,以为是堂上那群奇怪的爷们来探他,然而听见一个好听的女声,回头看了一眼,起身问道:“你是谁?”
白水沁愁肠百结,但终究是喜大过于哀,抹干了眼泪笑起来:“公子不记得了,不打紧,水沁会尽心协助太医和丁先生给你治病的。公子垫这个枕子,睡得不规矩容易落枕。”白水沁欢喜不已,话停不下来,给莫追合上被子,“公子虽说不怕冷,但牢里湿气重,好歹裹上挡一挡。现在年轻气盛不以为意,若不慎落下了病根,老来如何使得。”
女子温柔体贴,长得也俏丽可人,一对灰色瞳孔的明眸格外灵动,似有说不尽的心思,虽说小家碧玉,但举手投足间隐隐有干练老成的大家之风。
莫追叹这世道真是日了狗,这么好的姑娘居然被拈花惹草的人弄到了手,让那些矢志不渝的好男人咋整。“姑娘没缺心眼吧?我认识邻村一个秀才,人品不错,相貌堂堂,一点不输安痞子,要不给你介绍介绍?”
白水沁收了笑容:“公子病了,尽说胡话。”
“瞧你人好才劝你不要跟安嫖走近,小心交友不慎。”莫追又细细看了女子,大惊道,“我知道你是谁了,《拙荆戏子图》上的小丫头。你是哪儿的人?”
“翰林院研磨婢女。”
“来找安嫖?”
“嗯。”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苦哩!”
几个牢吏进进出出搬来了一些东西,好像要架锅。丁鹭一边整炉火,一边调侃道:“你知道你跟安逸很像吗?”
莫追闷道:“人若是不走运,生来就有人跟你撞脸。”
锅架好了,还布满了一桌生食。莫追懂了,掀开被子走到桌前:“我喜欢下雨天吃火锅,心暖和。”
莫追正想喝汤,白水沁如有先见之明的给他盛了一碗。莫追略不好意思:“谢过姑娘,我自己来便好。”
等莫追心满意足地喝完,丁鹭才道:“安逸算术差,爱数手指头,喜欢在下雨天吃火锅,吃之前要喝一碗未下菜的底汤。”
莫追听罢,默默地放下了碗。
“八年前安逸摔伤了右手,就不怎么吃火锅了,难夹菜,而后喜欢上烤串和糖葫芦。”丁鹭用筷子把煮熟的肉丸一个个串起来,放到莫追碗里,“因为可以用左手拿。”
莫追很想甩丁鹭脸色,但还是不争气地撸起串串来,而吃人的嘴软。“那他怎么画画?”
丁鹭郁郁地喝下一盏酒,心似有一口闷气堵着,声音中透着难受,道:“鬼知道,用屁股?”
竟跟他想到一块去了!酒逢知己千杯少:“来来来,干一杯!”
丁鹭将酒碗扔了,抱起酒坛子一干到底,不到一会就眯了,一边夹肉吃一边醉醺醺道:“老安啊老安,我想你啊!”
丁鹭好似卖酒疯了,莫追不知要不要理会他。算了,还是理一理。“想他什么?”
丁鹭抱着酒坛子摇摇晃晃道:“想当年街尾深巷,破纸窗前,灯火如豆,吾在床头执笔著书,汝在床尾研磨作画,好荡气回肠的淫丨词艳赋,好如歌如泣的春闺图集。你我废寝忘食,作了三天三夜,忘了病榻上还有个嗷嗷待哺的老娘。把文章和画订成了册,白天里我说书你卖书,能赚三两钱,一两逛花院,一两药老娘,屯下一两娶媳妇…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凌云壮志!”
莫追从来不知贩卖禁丨书可以这么高尚与澎湃激昂。
说话尺度有点大,白水沁难为情地低下头去。
丁鹭说着说着,泪流满面,拿起衣袖狠狠吸一把鼻涕,继续:“那是我最怀念的时光,我逮住船夫在渡口等你,直到凌晨你都没来,干巴巴的等了五天,你怎说跑就跑了呐?回到家食不知味,给你守了三年的丧,老娘催着要媳妇,我就把田车夫的女儿拐了。凭我多年的著书心得以及我最拿手的交丨欢姿态,轻而易举让媳妇怀上了龙凤胎,如今孩子都三岁了。可是老安你在哪儿?我有这样的喜事都不知道上哪儿跟你说!”
白水沁心里咯噔了一下:“守丧?”
丁鹭已经迷糊,听此惊回了一丝意识,沉默了一瞬,懒懒地看向白水沁,凶道:“我当他死了,当他死了!”
白水沁吓了一跳。
丁鹭捶心道:“这堵得慌,跟谁说都不明白!提笔想写些什么,一愣就是一天。好在又听到了你的消息,突然云开月明了!哈哈,我带上你送我的折扇,连夜赶来骆城,见到你心口都在抽哇,可你为什么一脚把我蹿到阴沟里去。才知道你傻了,罚酒!”
丁鹭给莫追满上了一杯,酒洒得满桌子都是。郁泱之所以恨丁鹭“图文并茂”,是恨他的文章能有安逸的绘图。书与画可以相依相生,字与画为何偏偏不可呢!
“是是是,我喝。”看丁鹭似真的痛心,莫追连忙喝个干净。丁安虽说品行恶劣,但知交一场,亦有清清白白的情谊。“我祝你俩终成眷属,同归于尽。”
丁鹭皱起眉头:“滚开,老子有女人!你用来恶心陛下的那套,少来恶心我。”
白水沁感触极深,轻轻哽咽,斟满了一杯酒自顾喝起来。
莫追给白水沁添了些菜,安慰道:“姑娘,你别学他。吃些东西。”
“好。”白水沁收起伤怀,浅浅的笑了,复往莫追碗里添菜。“我跟丁先生一样,再见公子,喜不自胜。”
丁鹭大笑起来,疯疯癫癫道:“等你的病好了,带我们去你家见老爷子,顺便把你俩的事办了,皆大欢喜!”
白水沁连忙给丁鹭倒茶:“丁先生你醉了,喝口茶解解。”
丁鹭撇开道:“我没醉!安逸早就说要娶你了,若不是脑子出了问题,我们两家的小孩估计都手牵手念书去了。”
白水沁愣住了,似有些心急,按捺住了:“公子不曾说…娶我。”
丁鹭醉迷迷的看向莫追:“那年七夕你没跟弟妹说?”丁鹭直接呼白水沁为弟妹。
莫追看看丁鹭,又看看白水沁,无语道:“我怎么知道。”
白水沁细细回忆过去,她愚笨,只会研磨倒茶,但安逸的一言一行她都记得清楚。“记得有一年七夕,公子给我从宫外买了余亨酒楼的豇豆溜肥肠。丁先生莫见笑,我久居宫中,日子过得千遍一律,所以偶有一点惊喜都会铭记在心的。”
丁鹭狠狠点头,打了个酒嗝:“我没笑,就是那次。还是我跟俾直一齐去买的。”
白水沁:“我一边吃…他一边支支吾吾地跟我说些奇怪的话,想是有重要的事说,然后陛下来了,因耗子咬破了陛下的衣裳,陛下拿他训斥,他回来后就没心思说了。”
丁鹭拍案叹息,怅然若失道:“正是了,那节骨眼上!他想说他会求太后把你许配给他,他要风风光光、光明正大的娶你呀!”
白水沁当即哑然无语,手中的碗筷落到了地上,失神的看着莫追。
莫追缩了缩:“瞅我做什么,不是我说的。我爱三娘。”
白水沁双眸打着颤,欲言又止,跑出了牢房。
丁鹭怒其不争道:“瞅你说话,伤弟妹的心了。”
“我…冤枉。”
夜半三更,郁泱房里的灯还亮着。方才牢头来报了牢里的情况,郁泱神丝游回当年。
那年七夕,南省上贡了一块极好的端砚,雕有洞庭湖水,别是一番境意。好砚配佳人,他拿起砚台赶去翰林院,路径院外的小树林。耗子栓在一棵松树下,惬意的午睡着,安逸跟白水沁坐在远处的葡萄架下,有说有笑。
他收了笑容,留了个心思轻悄走过去,听了两人对话。
——“水沁,溜肥肠的味道如何。”
——“公子买的,都好。”
——“那…那你多吃些,我…买了两人份。”
——“公子你冒汗了,我替你擦擦。”
——“谢了。水沁…”
——“公子想说什么?”
——“我…记得太后答应实现我三个愿望吗?”
——“记得。你救了公主,太后对你感激不尽呢。”
——“我第一个愿望,求南国停止进贡榴莲;第二个愿望…”
——“你求了一匹良驹,要去云游四海。”
——“只多一年我就回来。等我回来了,我向太后请第三个愿望,求…”
他越听越觉不对,正是七夕,安逸一定会有所动作。
——“第三个是什么好愿望?”
——“我…额,我…”
十万火急!他几乎本能的扔掉了手上的砚台,急忙跑到了松树下,一把摁住耗子的头压向自己袖口,小声而仓促的命令道:“快咬,快咬笨狗。”
耗子那条浪狗跟他主人一样,哪敢以下犯上,愣是死也不张口。
他心急如焚地撬开耗子的嘴巴,将衣袖塞了进去,一手钳住耗子的嘴,一手往外拔衣袖,非得弄出个破口来。而耗子一个蹭腿,逃脱了他的禁锢。
那边安逸:“我想跟太后要…”
千钧一发之迹,他自己动口,生生将衣袖咬破了个大洞,随即大怒道:“安逸,看好你的狗!”
安逸被他吓了过来,跪在地上磕头。瞄了一眼耗子,躲在松树后可怜楚楚的趴着,眼里有莫大的委屈。
他几乎将衣袖怼到了安逸脸上:“疯狗把朕的袖口撕了,你自己瞅!”
“我…我赔。”
“你陪得起?”
“那…怎么办?”
“拿去缝,补不好仔细你的命!”
想罢,郁泱生无可恋的闭上双目,捂住了额头。他最害怕听到的,今天白水沁还是听到了,哪怕是从丁鹭嘴里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