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第一百五十四章 爱别离苦(2 / 2)
雾气,迅速在眼眶里蔓延,凝结成?一颗颗水珠,成?串滚落,大手没像平时拭去泪珠,而是轻轻掰开我的右手指,放入去了刺的花梗,再帮我紧紧地合上。我捏捏玫瑰花梗,扑进宽厚的胸膛,呜呜地哭出声来。
振兴,要谢的,该是你啊!是你帮我这曾经孤独迷茫的灵魂,找到重生之路,因为有你,我支离的世?界才?得以圆满……
“谢谢!”我呜咽着吐出欠了近八年的两个?字。
花木缀露,飞鸟时鸣,瓦蓝的天空晴朗得不见云彩。振兴抱着撅着小嘴的叶儿,踱到车道边的树下,小声说着父女俩的专用语,一身乳白色西?服的群生跟送行的人?们?握过手,戴上同色礼帽,转回我的身边,打开手提包,取出一叠画册,说是给已?去学?校的庭葳准备的作业,让我转交。
一夜之间,送人?的,成?了被送的。我接过画册,伸出右手,“四哥,这一趟有劳了。”
昨晚,振兴他们?连夜做了新计划,拍电报给上海,更改船票,第一站先去美?国,因为私下商谈时,美?国的态度更为积极,群生陪同,便是争取一击中的,如果成?功,可至少提前三个?月回国。就这样,开船的时间反而提早了一天,火车票也由傍晚改到了上午。
“群生舅舅,叶儿的呢?”耳尖的叶儿比划着小手,朝我们?倾着身子,让振兴抱着过来。
两年时光的磨砺,群生举止老成?持重,再无过去的飘逸,就连笑容也被他吝啬地藏起,唯有见着叶儿,才?偶尔展露。此刻,群生展露出他稀有的笑,回道:“别急,舅舅这就教叶儿做叶儿书签,以后叶儿看见喜欢的叶子,便可以做成?礼物送给妈妈,爸爸,哥哥,还有舅舅。”
叶儿终究还小,不是真懂何?为离别,听了群生的话,欢快地催着我们?一起帮她捡叶子。踏上闪动着莹光的青草,脚背触到点点湿意,亦透进心?底强垒的堤坝,进到林间,斑驳的树影掩饰了眼里的阴,离愁无顾忌地瞬间滋长。叶儿在振兴怀里扭动着下了地,拽着振兴拾起叶子,群生环视四周,若有所忆地问道:“小妹,你还记得小时你和群民?关于《春望》的争论吗?”
眼里拾叶子的一双人?影发虚、变淡,小巧的凉亭,还有里面写字读书的剪影,在淡黄的光波中摇曳浮出。争论还是刚回国的那年暑期,自?己想念回老家给二伯父奔丧的父母,在黎家凉亭里书写‘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引发的。群民?说他理?解的是诗人?感叹时事,见到春花,更使人?泪水飞溅;深恨跟家人?别离,听到鸟叫更加惊心?。我说是花、鸟原本?无情之物被诗人?的绵绵愁绪所感染,禁不住为感叹时事、痛恨离别而哭泣、惊心?。当时,群生站在了群民?一边。
群生吟了一遍争论的句子,眸中噙着若隐若现的笑意,卧蚕微鼓,不用想,下面又是得计后的揭秘,果不其?然,陈年的谜底揭晓:“其?实,我私下是认同小妹的,支持群民?,是不想小妹太过得意。”
我随着笑了笑,眼里有些酸,不是因笑而起,是这样的群生太久没有看到了。他多是察觉到我眸中的阴云,担心?等会儿会惹得花溅泪、鸟惊心?。我重新夯实堤坝,回道:“真狠心?,当时的我用可怜兮兮形容都不为过,会得意到哪儿去?”
群生弯腰捡起树叶,“那是因为小妹难过是暂时的,打击小妹气焰是长期的。”说罢,摊开右手掌,白里带着浅粉的掌心?里躺着两片树叶,一片碧绿,一片发黄。群生左手拈起黄叶,轻轻抛掉,单举绿叶,“虽然最终都会枯黄,我还是会留这片,两弊相衡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
“群生舅舅,您看我的。”叶儿像捧宝贝似的捧着几片叶子伸到群生身前,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的振兴朝我挑挑眉,神情颇似做完苦力被无情撇在一边后的血泪控诉。我暗自?好乐地过去,挽起他的胳膊,瞧着跟群生蹲在一块眉飞色舞地摆弄叶子的叶儿,小声谑道:“你呀,赶紧勤练忍功吧,不然,日后有你难过的。”
振兴嘴角一弯,两手抖抖粘有草梗的白手套,“我的忍功,早就出师了。倒是你,让人?不放心?。”
我不以为然地瞥了一眼,振兴嘴角上弯的弧度拉长,“不是说以后做丈母娘,是现在。”
振兴没给我细想的时间,稍稍撩高我头上阳帽的帽檐,让我的面孔完整地落在他的视线里,“群生的话,让我记起一件事儿忘了提醒你,远晋最近和南边的那票文官有点分庭抗礼的意思,搅在里面的有几家和你沾亲带故,万一有事找你,你也别操什么取轻取重的心?,忍着,等我们?回来。”
杨家败北后,远晋击败失去靠山的二堂兄,夺回江浙的地盘,成?了南方政府里最大的军头,但他在南方政府里日子并不好过,一则与里面大批参与推翻前朝的高官相比,资历太浅,二则理?念也与主流不大相同。有容人?雅量且鼎力维护他的大元帅去世?后,在政事上倍受排挤。远晋面上随和,内里心?机甚重,岂是好欺负的主,上次的金陵之行,我已?领教,分庭抗礼是早晚的事。至于搅在里面的人?……我抿抿唇,仰脸直视幽深的眼眸,“放心?,我的重和利,是咱家。”
黑眸静视片刻,调向叶儿,唤了声他对?叶儿私下的昵称,“宝贝叶”。叶儿扭过头,皱起鼻子,晃晃手里的五片叶子。振兴抱起发愁的小人?儿,揪揪她的小鼻尖,“傻宝贝叶,怎么跟你妈妈一样,爱忘了自?己,五片正好。”
叶儿听后,开心?地亲了一下振兴的面颊,毫不吝啬地夸起她爸,振兴噙笑应和着,看看我和群生,离别的时刻就这样不经意地到了。看着柔风轻卷黑篷,看着黑色的背影移入车中,看着车轮滚滚,扬尘而去。
牵着叶儿走进卧房,瞧见几上换成?细长钧瓷花瓶中的单枝玫瑰,忍了多时的眼泪,滴了下来。姗姗来到几前,倾身欲要拿起花枝,叶儿钻到我的身前,把手里的叶子摆到茶几上,娇嫩的童音随之响起,两支小辫儿一摇一晃,红色的蝴蝶结翩然起舞。“妈妈,帮叶儿做书签吧。爸爸说,妈妈做书签,就不会哭鼻子了。爸爸还说……”
我跪坐到地毯上,搂住叶儿,含着泪接过话,“叶儿最勇敢,叶儿陪着妈妈,妈妈也会变勇敢。”
“妈妈,你偷听。”叶儿扭过脸,清澈似水的眼中,没有不满,盛的是自?豪,那股子豪气,像绝了振兴。我捧着小脸蛋亲了亲,心?里仿着振兴的口吻默默说道,傻宝贝叶,妈妈不需要偷听,妈妈知?道爸爸,也知?道叶儿。
一阵风儿悠悠吹进窗口,带起轻纱,摇动小钟,当当作响,大脑跟着当地一响,自?责顿如潮涌。我咬咬唇,抱住叶儿,急急说道:“叶儿,咱们?到车站去。”
送人?,我最忌的是火车站,尤其?是前门火车站,太多的伤痛与此相关。奉珠扶我出了汽车,踩上车站门前地砖的一刹那,我忘了害怕,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希望火车还没走,希望我能赶得上。守在车门口的小唐二话不说背起我,奉珠抱起叶儿,两口子一起冲进车站。
快到站台入口,一声悠长的嘶鸣划破长空,亦划破了我的心?口,下一刻,快半步的奉珠气喘吁吁地回头嚷道:“菩萨保佑,还没走。”
紧接着一列客车进入眼端,长长的月台中间,一队青灰色士兵仍在持枪警戒。我忙从小唐背上滑下,朝那群士兵奔去。眼看着不到十步,震耳的笛鸣再度拉响,同时还有重重的咣当声,太阳穴顿然绷紧,默喊着振兴,加快步伐,冲进青灰色人?群。身穿校服的茗萱听到士兵的喧哗,回过头,眼泪汪汪地指指约有十米远的车厢,“嫂子,你来晚了。”
我抛开矜持,不顾众多观看的眼睛,拔脚追着徐徐前移的车厢,喊出心?里已?喊了无数遍的名字,“振兴”。
振兴,我来了,我要亲口告诉你,我等你。林间谈话的最后,振兴想听的,不是什么重和利,他要的,是我的一个?点头和一句‘我等你。’不知?为何?,当我想明白的时候,心?里生出异样的感觉,觉得如果不说,仿佛就再也没有机会。车轮每转动一下,这种感觉便强烈一分,望着逐渐加速的车轮,我疯了一般,高喊着振兴,一声接着一声,终于,那节离我越来越远的车厢探出半截身影,我使出全部的力气,一字一字地喊道:“振兴,我等你。”
火车的长鸣,吞噬掉我的余音,载着小小的黑点,消失在轨道的尽头,只余几节淡淡的烟,悬浮在湛蓝的天幕下。爱别离苦,佛家无常八苦中的第五种苦,又一次在前门火车站上演,这回,没有雨,我也没有泪。迎着春光,遥望碧空,我喃喃念道:振兴,你听到了吗,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