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第 95 章(2 / 2)
敏国公这时又站起身,公堂外百姓越聚越多,人头攒动如黑蚁,黑压压一片,连点缝隙都没有。两旁高楼之上的围栏后,也站了不少人,就连别家屋顶上都不放过。
连续了结两桩案子,百姓的热情已经空前高涨。
天子脚下的百姓日子过的安稳,他们或许未必能感同身受,无法了解到那些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们过得是什么日子。不知道林晏将军在那些百姓心里是如同神一样的存在。
但林晏将军将门世家,身份尊贵,在京中权贵之中却是一股清流。御下甚严,从不允林府中人做欺压百姓之事。又是南楚的大英雄,百姓自然对林将军推崇备至。
除了京城百姓,围在公堂外的大多都是从各地听闻消息前来的。有如刘三娘那样的义气之辈,有切实得到林晏将军恩惠的报恩者,有边陲之地特意赶来京城为林晏将军平反的百姓。
他们各个目光殷切的看着敏国公,他们知道,期盼已久的时刻就要来临了。
又一个素衣男子从人群中挤了进来,朝荣景辰遥遥一拜。荣景辰点头会意,道:“请楚和帝棺椁入堂。”
楚和帝已下葬皇陵,一代帝王,死后却被后人将棺椁又抬了回来,还是抬到公堂之上,若是楚和帝有灵,必会气的掀翻棺材盖。
本以为事情若棘手,早晚是要打开棺椁行认亲一事,既那事已无疑问,倒是不必开棺了。只是总要叫他亲眼看着,看着他的儿子,是如何替母伸冤,替母族平反的。
哪怕楚和帝已驾崩多年,但他犯的罪孽却不可饶恕。他必须要接受当年的过错,接受天下人的审判!
蔡雍退至一旁,不再言语。今日之事摆明了是早早就安排布置好的。想必此时,京中曾参与当年旧案的官员们都已被京畿守军控制了。
傅辞瞧了眼公堂外,低声对林玉致说道:“公堂上的事已传了出去,于弘文欲逃,被怀骋就地擒获。怀骋已尾随押送楚和帝的队伍入了京。所过之处,百姓尽皆相让,未曾有过相争。”
虽然蒋副将被策反,但事情进展到这个地步,他们不能全然相信蒋副将。只能利用民愤,使李怀骋三万亲军顺利进京,以防不测。
自楚和帝棺椁被抬入公堂后,百姓鸦雀无声。直到队伍最后头有些骚乱,众人才回过神儿来。只听后面有人喊道:“荣夫人要上堂呈冤,快快让开。”
这位荣夫人乃荣国林正室夫人,敏国公独女。当年也是京中一朵娇花,只可惜被荣国林摘了去。那之后,这位荣夫人便日日吃斋念佛,鲜少露面。
今日她一身素白,未施粉黛,由其子荣景和扶着,款步走向公堂。
按说荣景辰既已登基称帝,这位荣夫人才该是正八经儿的太后。只不知为何,荣太后依旧霸占后宫。也未曾听荣景辰提及给其母一个封号,连其父荣国林亦是如此。就这么不尴不尬的,实在叫人琢磨不明白。
“不知荣夫人有何冤情?”
荣夫人朝孙渺微微颔首,凤眸在在场众人身上一一扫过,而后转过身体,面对百姓,盈盈而立。
她目光决然,双手交叠于胸前,朝百姓深深一拜。
百姓们不明所以,纷纷侧让了身子,不敢受此一拜。
荣夫人抬起头来,神色坦荡。
“本夫人今日呈冤,呈的不是自己的冤,而是天下人的冤!”
百姓面面相觑,却都不敢出声惊扰。就连蔡雍都下意识的闭紧嘴巴。
“自楚和帝以来,民间灾祸不断,兴和五年,江南大水,官员贪渎,相互包庇,使河堤未能及时修补,最终酿成大祸,民众死伤万余人。楚和帝命人彻查,最终却只叫一个城守顶了罪。兴和八年,山东大旱,依旧如此。南楚官员贪墨成性,搜刮民脂民膏,致使民间怨声载道。奸臣祸国,皇帝充耳不闻。”
“兴和十年,又起兵灾。两夷进犯边陲,北秦兵临城下。林晏将军率林家军四方征战,终将战乱平息,救万民于水火。”
“兴和十三年,边疆安定,林晏将军为民之生计,四处奔波,联合一众朝臣拟定安民之法,这才使灾祸不断的南楚得以喘息。也由此,楚和帝心生不满,更觊觎林晏将军兵权。为打压林晏将军,楚和帝大力扶持荣蔡两党,任其横征暴敛,使百姓再陷困苦。”
这些话不止积压在荣夫人心中,更是在座朝臣们心中的一根刺,亦是千万南楚百姓心里的痛。
荣夫人字字泣血,叫围观百姓忍不住低声啜泣。
她看着周围的人,深吸了口气,咬着牙继续说道:“兴和十八年,林晏将军上书斥荣蔡两党逞凶肆虐,附庸者城狐社鼠,侵占百姓良田,淫□□女,倚仗权势,无恶不作,罄竹难书。”
“荣贵妃正当宠,楚和帝虽勒令严查,却高抬轻放,荣家依旧得盛宠。荣蔡两党忌惮林晏将军,虽暂时收敛,背地里却依旧我行我素。”
“林晏将军清正,不似贼人狡诈。不曾想此事已被荣蔡两党嫉恨。兴和二十年,蔡雍上书称江南吴氏与林晏将军串谋,意图谋反。吴氏坐拥万贯家财,富可敌国。林晏将军掌天下之兵,声势浩大。楚和帝本就心存忌讳,此事一经告发,立刻受到楚和帝关注。”
“林晏将军为自证清白,主动上交兵符,称此心昭如日月,绝无谋反之心。”
“而荣国林又在此时收买林家军副将于弘文,伪造证据,坐实林将军谋反一事。楚和帝下令将林家人下狱。又在这时,于弘文故意煽动林家军,欲劫天牢救人。林家军中参将称此事不妥,一旦林家军动,林将军谋反之罪便是板上钉钉,再无回转。并严令林家军中人,不得私自行事。”
“可事后,林家军还是出现在了天牢外。众人皆以为那就是林家军,却根本不知,这是荣国林买通京畿守卫假扮的林家军。楚和帝惊怒之下,派禁军剿贼,彻底钉死了林将军罪名。连同林家军众将领,悉数革职查办。”
“当时在督察院任职的傅则傅大人仗义执言,被荣蔡两党定为林晏将军同党,又因两家有姻亲关系,楚和帝当即下旨,缉拿傅家人,以同罪论处。”
话至此处,荣夫人强忍着的一口气终于破了,她已泣不成声。荣景和亦是满脸泪痕,搀扶着已近虚弱的荣夫人。
林玉致与傅辞静立公堂前,垂眸不语。
荣夫人缓过劲儿来,继续说道:“六年前的秋天,京城血流成河。荣蔡两党为铲除异己,借林晏将军之事,大肆捉拿官员,屈打成招,朝堂上人人自危。就连各地官府也不消停,他们打着谋国叛臣的旗号,竞相告发政见不同的官员为林晏将军同党。有多少无辜之人惨死,多少沉冤不得昭雪。”
“那一整个秋日,京城阴雨绵绵,不见太阳。江南,山东,河北一带,灾祸频起。荣家扶新帝登基,把控朝堂。于灾情不闻不问,致各地流民无数,更出疫情。官府不加治理,反而放火烧村。灾难过后,满目疮痍。”
“这之后,各地更是盗匪滋生,民不聊生。林将军死后,南楚军中无人,两夷再次挑衅天威,屡犯边境,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更有北秦破坏议和协议,于前岁增兵至雁北,所到之处,肆意屠杀我南楚百姓,天怒人怨。”
有经历过那天灾兵乱的百姓们,当下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思念死去的亲人有之,对天灾降临的恐惧有之,对朝廷不作为的愤恨有之……
荣夫人展袖拜倒,缓缓的朝百姓磕了个头。
“这一切的一切,都因奸佞误国,君主不察,却要天下百姓承这苦果。罪妇今日上堂,便是代罪臣荣国林呈这构陷忠良,霍乱百姓,致南楚生灵涂炭,遍地哀嚎的滔天之罪。若罪臣不得惩罚,忠骨不得见天日,岂不叫忠臣寒心,叫百姓蒙难……”
‘轰’的一声巨响,孙渺身后的屏风轰然倒塌,屏风后一个男子面目狰狞,他颤着手指着荣夫人,吼道:“疯妇,你这疯妇!我荣家声望,岂容你这般污蔑!”
宗正海立刻拔刀护在林玉瑾身边。
荣夫人转回头去望着满眼赤红的荣国林,讥讽的笑道:“你荣家还有声望?”
荣国林疯了一般怒吼道:“我儿是皇帝,我是太上皇。这南楚的天下是我荣家的!”
荣景辰从座椅上站起身,走到荣夫人身边去,将衣袍撩起,面向林玉致和傅辞跪倒,叩首。又起身面向萧元瑾,跪倒,又叩首。最后面朝百姓,再叩首。
“荣氏陷害忠良,使我南楚无勇将,致百姓遭难,此罪一。北秦扣关,荣氏为一己之私,调回大军,舍弃江北,任由北秦践踏国土,此罪二。荣氏为辖制江北,联合江南私屯粮食,使江北缺粮,百姓受苦,此罪三。荣氏篡国,任贪官横行,民不聊生,此罪四。”
“今荣氏长子荣景辰代父陈罪,替六年前枉死忠魂洗刷冤屈,叫沉冤昭雪,叫冤魂安息。”
“疯了,疯了,你们都疯了!荣景辰,你是荣家人!你是荣家人!”荣国林声嘶力竭。
荣景辰淡笑着:“是,我是荣家人,所以代荣家认罪。”
荣国林已被这一切逼的失了理智,他狂笑两声,大吼:“荣景辰,你是我的儿子,不是敏国公府的外孙。他们不会认你,也不屑认你。你不是一直不解你的母亲为何与你生疏么,好,我告诉你……”
“荣国林!”
屏风后珠帘震动,从帘后踱步而出一个美貌妇人,她面无血色,眼角眉梢俱是疲惫之色。
荣国林似是找回了些许理智,可满腔怒火告诉他,他不能停。他要让荣景辰知道,他们都是外人,只有他和太后才是他最亲近的人。他还是皇帝,只要他下令,就能将这些人都抓起来处死,这天下还是他荣家的。
荣太后看着荣国林脸上神色变幻,微微叹息一声:“荣国林,一切已成定局,罢手吧。当年做那些事的时候,就该想到今天这个后果。”
荣国林后退两步,摇着头:“不,这天下是荣家的,是荣家的。荣景辰,你是……”
锋利的匕首从荣太后那只柔软苍白的手中脱出,鲜红的热血溅在她白皙的手上,在有些昏暗的大理寺公堂显得异常夺目。
匕首正中心脏,荣国林嘴唇张合着,终究没能说出话来。他‘轰’的一声倒在地上,怒目圆睁的眼睛里满是震惊和不甘。
这一切变故来的太快太突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柔弱女子竟敢当堂杀人。
荣太后扔了匕首,匕首磕在青石砖面上,发出‘锵’的一声响,将四月里一个普通的,略带凉意的午后公堂,推向了高潮。
是高潮,亦是结局。
荣太后朝百姓展袖一拜,朱唇轻启,有些疲惫的声音在诺大的公堂里回荡着:“景辰所言之事,确系荣家所为,我们认了。”
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耗尽了荣太后全身的力气。
“景辰虽为荣家子,但他生性淡薄,如沅芷澧兰,品性高洁。荣家所做之事,与景辰无半点干系。大家可以恨我,恨荣家,但景辰所做的一切,却是为国为民,还望大家,莫要责怪。”
荣景辰还未从荣国林被杀之中缓过神儿来,便见荣太后用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温柔眼神望着他。他的心猛的一抽,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他的生命里消失。
鲜红的血液从荣太后嘴角涌出,女子依旧含笑凝望,在荣景辰震惊的眼眸里缓缓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