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不公(2 / 2)
这时候闪入的一声冷凝,并无怒意也并无威吓,但就是生生的冷。
那是姨母的声音。
“大胆。把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给我拖到敬事房去。”
她依稀记得,那小侍回头来看她最后一眼,是她从未见过的眼神,冷冰冰的好似一把刀子,直冲冲就戳在她心头。
再然后,她趴伏着的那根树枝脆生生地断开,她摔到地上,为了不让怀里的鸟被压到,将手垫在身下,于是就看见一只手掌全是沙石糊着血,她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咬着唇。然而她分明看见,那小侍眼头有了泪,一连串地像珠子一般不停落,两条腿不停蹬,却挣不过钳着他手臂的那些侍卫。
后来她住在贵妃宫中养伤,能下地的第一时间便去了太子宫中问那小侍的情况,她的太子哥哥按着额头将一双眼隐没其中,齿间轻飘飘地荡出来两个字。
“死了。”
死了就是再也不能出来和宝琳玩了。
那时候她筋疲力尽倒在雪地里几乎让大雪遮去整个身子,被冻得没有知觉的脑中便只剩下这一句话。宝琳也要死了。宝琳再也不能出去和别人玩了。
她心中既没有后悔也没有难过。
却想起来对她严厉但无论多晚下朝都会把她背在背上一块儿去京郊河畔散步的父亲,还有疼爱她仿佛自己女儿的贵妃姨母,自小侍死后她就没有好好去向姨母请安,想必姨母也是知道的。
宝琳想着。就流了泪。
再一次醒过来,便是已经让人救起。从此她有了一位慈眉善目的师父,还有两个性格大相径庭的师兄。
“母妃……”
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睁开眼来,安亲王妃就见到儿子眼中自己眼角泪痕的倒影。掩着唇咳嗽一声,端木朝华已经将一方绢帕按在她眼角拭去眼泪,再将帕子塞到她手中。
“母妃怎么在这儿睡着了,方才开春,也不怕着凉。”端木朝华拄着杖,缓慢地摸着椅子扶手,坐下去,目光调转到满园盛开的姹紫嫣红上头,只作并未看见母亲流泪的模样。
他已记不得,多久没瞧见过母妃的眼泪,好似母妃一直都是温柔地笑着,待人接物永远是温和周到里带着一种难以抹灭的疏离。
一低头,安亲王妃这才看见自己腿上搭着的毯子,按着额角问端木朝华,“今日腿可好一些了?”
“还是那样子,不过多走动走动,兴许有一日能如常人一般健步如飞。”端木朝华说得轻松,神情间并无半点痛苦不甘。
然而安亲王妃却紧皱了眉,说,“宫中派御医来看,总被你挡在门外,你表妹医术虽精湛,但或也有不足,让多几名大夫瞧瞧也无甚不妥,或许能治好也不一定。这样——”安亲王妃抬头对旁边站着的田冲吩咐道,“你拟定一个重金聘请名医的帖子来看,明日遍贴京城内外,放话出去,只要能治好安王爷的腿,只要安亲王府能办到的事,绝无推拒之理。”
田冲应了“是”,便退了下去。
只端木朝华摩挲着手上扳指,心头不晓得在想什么,半晌方才嗓音沉沉地说,“母妃还记不记得那年千秋宴,孩儿曾让阮千千为娘舞一曲。”
这是回府之后,端木朝华第一次在她面前毫不避忌地提起阮千千的名字,安亲王妃点点头。
“记得,还打扮成男孩的模样。”安亲王妃说着带了些笑意。
“我让她准备一个节目为母妃庆生,百般刁难,白天让她在身边伺候着,晚上才放她回去准备。结果,那日献舞过后,还让孩儿骂了一通。”端木朝华抬头望望天,明明才没两年的事,似乎已经过去好久成为记忆里泛黄的一页,“我还记得她委屈的模样,自己抱着酒坛子爬到屋顶上去说胡话,喝醉了差点从房顶上滚下来,那是孩儿第二次知道心疼是什么样的滋味。”
安亲王妃侧过头看着自己儿子。
“母妃可知道,为何孩儿会骂她么?”
“不知,为何?”
“因为她在母妃面前舞刀弄剑。”他是担心那个人如当年的婉玉一般,让安亲王妃陷入危险,“让心爱之人委屈,固然会心疼。但若是因为母妃……”他顿了顿,眼神落在安亲王妃的脸上,将手按在她手上,那温度是他从小便熟悉的,属于母亲值得依赖的温暖。
“我愿意与她一并担着,受着,便是苦,也一样。”
端木朝华握着安亲王妃的手紧了紧,又说,“只是母亲,您愿意让孩儿受这般苦么?”
安亲王妃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闭上眼,半晌听见自己妥协的声音,“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只一点,你若呆在皇甫倩身边,你的腿或许还有恢复的可能,呆在阮姑娘身边。”安亲王妃想到什么,冷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叹息一般,“你愿意受了,我也不拦你。但你愿意委屈她么?一辈子伴在你身边,于你们二人,都没有什么好处。”
端木朝华默了一会儿,仿佛从未见过园中花开蝶舞的美景,认认真真地看着。轻飘飘地说,“两情相契并非想从对方那里得到什么好处,这一点,我想得很明白。既得母妃提点,我一定会问清她的意思,如果尚未问清就替她做出决定,岂非也是不公?”
流动着水波的美目在他面上盘桓片刻,安亲王妃说,“你越来越像你爹了。”再多的便不再说,起身避开下人的搀扶,径自往佛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