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番外三(1 / 2)
【小花瓶】
容裔刚醒来的时?候,还不曾察觉哪里不对。
昨夜他饮了些青梅酒,云裳撒娇也要喝,容裔怕她醉酒后头疼,没?敢给她饮太多,结果二人仍闹到很晚才睡。
容裔搂着温软的身子入梦前,还在心中盘算醒来后定要好好笑话这醉猫儿一番。
等从酣眠中迷蒙转醒,容裔本能中察觉有些怪异。
是了,身底下的床不对劲——云裳住惯了稷中学宫的竹柳塌,喜欢稍硬些的床板,是以清翡阁的寝榻不铺厚茵褥,可此时?容裔却身陷软绵绵的被衾中。
怀中的人也有古怪,温香软体虽如旧,却比往日僵硬,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容裔霍然睁眼,对上一双雌兔受惊般的眼神。
“宠汝?”
他试探叫了一声,怀中鬓丝凌乱的女子却不应答,苍白的嘴角轻轻颤抖,鼻端发?出翕翕的声音,只?是说不出话来。
那颤栗通过触感传到容裔身上,即使尚不清楚发?生何事,他也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害怕。
一个念头在容裔脑海一穿而过,他不敢深想,手臂松开,喉咙反而发?紧:“宠汝,你怎么了?别吓九哥。”
女子在他松开手后,立刻缩在床角抱住自己,低头眨巴长长的睫毛,委屈地抓拢嫩黄色的衣领,恨不能缩成一团。
同?一时?间门?外婢子紧张的声音传来:“……王爷、王妃起身了吗?”
那不是韶白或窃蓝的声音,也不是云裳带入王府的任何一名女婢的嗓音。
半刻钟后,看着外屋阁跪了满地、大气不敢出一声的奴仆,容裔终于接受了一个事实:清翡阁还是清翡阁,眼前这个“华云裳”,却不是他熟悉的华云裳了。
是前世的小花瓶。
他回到了前一世。
容裔对小花瓶一直心存愧疚,尤其是她为他挡剑而死的画面,成了他最深的梦魇,即使与云裳成亲后,也时?常出现在他的梦境。
这成为他重活一世的开端,心中越是疚悔,便越发?努力地补偿给云裳。
但?其实他最该补偿的人,是那个被他忽略了太久,痴傻不解意的姑娘。容裔不知老?天?究竟是太眷顾他还是太过于促狭,一次次地剥夺他的现世,又一次次给他重新弥补的机会。
容裔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掌纹,无从分辨梦里梦外、蝴蝶庄生,当下也顾不上担忧如若回不去?怎么办,因为眼前这个他想补偿的姑娘,已经被他吓哭了。
哭包小花瓶,容裔实在久违了。
他试探着向床帷深处凑近一点,女子立刻缩缩双足,哭得更大声。绫纱掩映的面容剔薄而无依,明显视他为洪水猛兽。
容裔立刻束住了手脚,心中比她还不知所措,辞不达意地哄:“我不是故意,你不认得我了么……乖,莫哭了。”可惜毫无效果。
男人头疼心也疼,怕小花瓶哭哑了嗓子,指了一个婢女过去?安抚。
那婢子福身上前,小心翼翼地拉住王妃的手,轻声安慰几句,等华云裳抽抽嗒嗒地缓和下来,婢子将她单薄的身子缓缓拢在怀内,不忘转头对王爷解释:
“王爷恕罪,王妃她只?是、初经人事……有些不习惯,绝非有意惊扰殿下,请王爷千万不要怪罪。”
容裔哪里听不出她语气中的敬畏,再扫一眼余下之?人,全是一副脑袋要不保的惊恐神色,这才想起自己前世是怎样?一副驴脾气。
他捏捏眉心,苦笑:“都起来。我不曾生气,你把王妃哄好。”
容裔向帐中看了一眼,可笑那姑娘打心眼里怕他,却还拿泪光朦胧的眼梢偷偷瞄他,视线骤一对上,小花瓶连忙又转开眼珠,唬得打了个哭嗝儿。
“……”容裔倒了杯水递去?,不敢离得太近,递在婢子手里,“喂她喝一口咽七下,将哭嗝儿压下去?。”
若不然,这娇气的小姑娘必定一整天?胃里都抽筋难受。
他的动作过于熟稔,落在婢子眼里则变成反常近妖,杯子险些没?接稳。纳闷王爷何时?这么纡尊好性儿了,难不成,是昨夜与姑娘同?房……心情?愉快的缘故?然而看姑娘身上衣服的迹象,却似并未合卺。
夏竹胡乱担忧一通,耐心劝姑娘喝水吞咽,果如王爷所言有效。
容裔在帐外瞬也不瞬关注着小花瓶,此时?冷静下来再去?看,便觉小花瓶与华云裳分外不同?。
同?样?的一张脸,华云裳是娇俏带媚,小花瓶则懵懂憨静,许是几乎不外出走动的缘故,小花瓶脸颊上留有婴儿肥的软肉,雪白柔软,看上去?格外好捏。
容裔控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手,听见夏竹小心对他道:“请王爷恕罪,王妃要更衣了。”
容裔点头:“更就?是了。”若非小花瓶怕他,他情?愿自己伺候她穿衣。
夏竹嗫嚅:“王妃不肯……”
“为何不肯?”
夏竹的脸全白了:“请王爷恕罪,能不能请王爷暂时?……离开一下?”
容裔这才明白,原来是他在这里,小花瓶不敢换衣。他向小花瓶那里看了一眼,小姑娘像只?受了伤的鹿儿一样?向后瑟缩。
出师不利,容裔懊恼,来到这一世给她的第一印象就?这么差,连前世的和平共处也没?了,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哄得她不再怕他。
他从善如流地离开内室,出去?前对婢子说:“不用每次都说‘王爷恕罪’,我没?那么多罪。”
夏竹原地怔愣几许:王爷方才是在讲笑话吗?
她转头望向巴掌脸上泪痕婆娑的姑娘,怜惜地叹了一声:“姑娘别怕,奴婢为您宽衣。您呀,别看王爷面上凶巴巴的,但?奴婢自从随姑娘入府,冷眼观瞧着,王爷对清翡阁上下一向还宽宥。兴许,兴许王爷是个好人呢。”
回应她的是小花瓶呼出的一个鼻涕泡泡。
那张略带婴儿肥的脸上抿出一个极不显眼的梨涡,对着手指小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坏须须,不浇水,渴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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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裔趁着这个功夫到殿外,寻到阁中的管事大丫鬟,依稀记得叫秋茗的,问?昨夜是怎么回事。
秋茗看来同?样?敬畏容裔,不懂王爷话里的意思,语焉不详回了几句,容裔不耐道:“你只?说昨晚我是如何过来的,而后又发?生了什么?”
秋茗低头道:“昨夜王爷喝了些酒,过来便将奴婢们赶了出去?,只?留王妃在阁中,余下的……奴婢便不知晓了……”
容裔按了下眉心,又问?:“可听到屋里有什么动静?”
秋茗脸上一红,不明白不近人情?的王爷何时?添了这种?嗜好,支吾了两声,被容裔拿眼一瞪,才如实道:“隐约听见王妃娘娘的……哭声,不过王爷不许任何人进去?……”
容裔沉默,心里恨骂:看看前一世的狗东西都办的什么事儿!
他当然不肯承认昨夜把人欺负哭的祸首是他,明明他是与云裳在一处的,只?是早晨醒来不知出了什么岔子,才来到了这个世界。
对,必是这样?!他对小花瓶疼还疼不过来,必不可能把她欺负哭。
容裔主观上竭力将自己与狗东西区分开来,自然,哄小花瓶开心的事不可借他人之?手。不过在此之?前,他先找来付六问?了问?此世的情?况,得知婉太后与太子容玄贞还在朝中,与前世并无什么不同?。
摄政王闻言便转着扳指乐了,所谓凌迟,不就?是一刀不够解气,反反复复折磨犯人么。逼宫这回事,一回生二回熟,上回是华年动的手,正?好,他还没?亲手为小花瓶报这一剑之?仇。
他急召折寓兰入府,旁敲侧击几句,问?出了眼下朝中形势,吩咐几件事下去?,要他好做准备。
折寓兰还是经年不变的一身碧衣风流,听闻这突兀而事关重大的指令,有些意外,但?依旧应诺。
反而容裔瞧着折寓兰此时?尚未稀疏的一头油缎头发?,沉默了片刻,头一次反省自己是不是拿手下当驴使,压榨得太过份了……
“爷,您还有什么吩咐?”折寓兰躬身问?。
“嗯……看在你这么勤勉的份儿上,罢了,这张小白脸就?给你留着吧。”
“?”折寓兰一头雾水,不过一日没?见而已,他觉得王爷似乎变了有些奇怪。
细究怪在何处,大抵便是王爷举手投足间不再有那种?逼人的戾气,连语气都平和了几分。
折寓兰心虽不解,碍于积威未敢深究,三步一回头地疑惑而去?。
容裔随即折返回清翡阁,适逢为小花瓶更衣后的夏竹来禀,“王爷,王妃娘娘她……不肯吃饭。”
容裔听了微叹,这是被吓着了,轻车熟路地挥手:“无妨,哄人吃饭我在行。”
——没?想到他引以为傲的手段失灵了。
小花瓶换了身糯红缭绫绣白凤的衣裙,面无表情?坐在珍馐满列的食案前,任凭容裔吃了一大碗饭,依旧稳稳当当坐着,筷子都没?碰一下。
“……怎么不学我了?”容裔罕见地有些犯傻,关键是他为了引逗小花瓶胃口,故意试了许多菜,以至于这会儿有点,撑得慌。
而对方如同?一只?骄傲的小孔雀,根本不领情?。
虽然小花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容裔总疑心她看他的眼神,像在看着一个憨憨。
连夏竹都看不下去?,腹诽王爷这是几日没?吃饭了,口中说着来哄王妃,怎么坐下后只?顾自己吃得香甜,这是在馋谁还是气谁?
“王爷,”夏竹斟酌道,“要不您歇一歇?由奴婢来吧,娘娘虽不吃饭,各式糖水却是爱喝的,奴婢不会饿坏了娘娘。”
容裔听后目光一动,点头起身,居高临下瞧了小姑娘一眼,忍不住在她秀气的鼻子上轻刮一下,风风火火地离开。
他前脚一走,小花瓶的肩膀可见地松塌下去?,眨了眨眼,笨拙地从案边起身攀到窗沿,痴痴望着那人颀长的背影不见了,落寞地把下巴担在手臂上。
夏竹在旁瞧着,她总以为姑娘心里虽不明白,本能是怕着王爷的,可见姑娘望眼欲穿的次数多了,夏竹又疑心姑娘其实对王爷有些依赖,舍不得他走——至于这依赖与好感又是何处来的,她又想不明白了。
一个痴子的世界,便好似一只?封闭的蝶蛹,不是谁人都能了解,也不是谁人都有耐心愿意去?了解的。
“姑娘,您给奴婢们一个盼想吧,您何时?才能化茧成蝶呢?”
回应夏竹的照例是良久的沉默,女子歪头注视插瓶中的兰蕙,眼中除了零星花色,一无所有。
【小糖人】
那厢容裔命付六找来两个卖糖人的手艺人。
二者一老?一壮,俱着粗布短褐,讨生计的手艺人生平头一回进高门?深院,不知自己冲撞了哪路神仙,吓得跪倒叩头。
付六看一眼神情?高深莫测的主子,干咳道:“你们不必怕,找你们来并无别事,只?是……”
只?是什么呢?容裔没?说,付六也猜不到,从他跟着王爷起,就?没?见王爷与平头百姓打过交道,总不会是专程让他们来做糖人吧。
结果还真是,容裔问?了糖人的几种?样?式,命二人选那仕女图样?的往精巧了做,听得付六一愣一愣的,两个卖糖人的也一愣一愣的。
容裔还在交代:“最好做得曹衣吴带美伦美奂,让人瞧了便不忍下嘴。”
那青年讷讷问?:“敢问?王爷,什么叫潮衣无带……”
容裔一愣,随即自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和做糖人的拽什么文。付六生怕主子被触怒了,这二人性命留不住,抢先解释一番,糖人老?头察觉眼前这位主儿不好伺候,悄悄给年轻的同?行一个眼色,意示他少说少错不说不错,于是二人闭嘴干活。
不一时?糖人做成,果然形容如那画中仙女,衣带纹理纤毫可见,比平时?卖的精致百倍。
容裔皱蹙的眉头舒展开,拿了糖就?走,付六跟上来请示:“王爷,这二人……”
“赏银子好生送回去?,让那老?者明日再来。”容裔说完脚步一顿,多嘱咐了一句:“别弄金饼银锭的,换成一两一块的散碎银子装半荷包,按月送去?。”
付六先是怔营,过后明白过来,王府的赏赐自然阔绰,而小老?百姓左邻右里口舌说,忌讳露大财,一个不慎容易生祸。
在从前,王爷是不会考虑这等琐屑小事的,付六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暖流,看着揣糖如怀珍宝的王爷想,主子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多了人情?味。
容裔回到清翡阁时?,小花瓶依旧没?有用膳,托腮嘟嘴的模样?活脱脱一个挑嘴的孩子,偏偏还打不得骂不得。
容裔笑着瞅瞅她,又向食案上扫了一眼,留下碗鸡丝粥,其余都命下人撤去?。
他人模人样?地坐到案前,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枝糖人,故意向小花瓶摇了摇。
他早注意到小花瓶会时?不时?偷觑他,果然,那漂亮的琥珀色一转,闪烁出七彩琉璃般的光彩,小花瓶的眼睛就?定在上面不会动了。
容裔嘴角勾起,“想不想要?”
小花瓶雪腮嘟了一下,慢吞吞地把头低下去?,把玩自己的衣带。
容裔如今最不缺的就?是耐心,虽不知她究竟懂是不懂,一个人也蛮有滋味地自言自语:“瞧着真好看啊,就?像画上拓下来的一样?,就?是不知道吃起来是不是一样?好吃呢?”
他余光斜瞟,口中道:“尝尝脑袋好不好吃。”
说着“嘎嘣”一声,当真咬下一块,却是仕女糖人的一片衣角。
小花瓶却不知他在诱敌深处,惊慌地抬起大眼睛往容裔手里瞧,喃喃道:“不要吃脑袋。”
容裔眉心一跳。
前世,小花瓶多是对花说话,此外顶多与贴身伺候的夏竹迸一两个字音,从没?与他说过这么清晰的句子。
因他从没?有付出耐心倾听陪伴她,所以当这惊喜出现时?,便显得太晚了。好在如今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熟悉小花瓶,也让她慢慢熟悉自己。
容裔哽着喉咙把声音放到最低,引诱她一般:“不要吃什么?”
“脑袋美丽……”小花瓶直勾勾望着那糖人,吃力地辨析眼前的处境,可是头脑中总是卡壳,有些话心里想不明白,嘴里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得耷下眼睫,“脑袋美丽,吃完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