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沐猴(拾贰)(2 / 2)
“怎么又在写和离书?”陆观问。“我娘可能,撑不过去了。”宋虔之的脸色苍白,盯着那张纸出了会神,喃喃道,“她这一生都没能得到一个她喜欢而且忠于她的男人,现在,她不愿意和宋家再有任何关系,做儿子的,至少替她完成这一个心愿。”
“你要让朝中大臣都看你爹的笑话吗?”
“不是。”宋虔之听得出陆观的问话没有恶意,周太傅在文人之中险些封圣,即使他不在了,他的后人依然受到读书人密切的关注。宋虔之刚掌管麟台时,也有不少风言风语,只是宋虔之不那么在意。
“他对不起我娘。”宋虔之眼圈有些发红,感觉有了力量,提起笔一蹴而就。
陆观没有收拾药碗,静静坐在一旁,看着他。
宋虔之略低着头,他的眉舒展开时,像两片线条清丽的柳叶,紧紧抿住的嘴,格外生出一种禁欲端肃之感。
晚上收拾妥当,陆观上来抱住宋虔之,将头靠在他的肩窝里,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做,只是抱着,身上的温暖让宋虔之觉得安心。
宋虔之翻了个身,转过来与他面对面,一条腿架在陆观的腰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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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皇帝的寝宫中,天子刚刚醒来,未及更衣。
一身素色单衣坐在床边仿佛凝固了的男人,铮然一声归剑入鞘,抬起眼,嘴唇动了动:“辛苦你了。”
地上跪着一身黑袍的柳素光,她低下头,声音略显得中气不足:“这是属下该做的,陛下答应属下的事情……”
苻明韶脸上流露出不耐。
柳素光的话戛然而止,片刻后,她嘴唇快速翻动着说:“这把剑须得尽快送到刘赟手中,调度大军,趁白古游尚未对风平峡发起总攻,否则前功尽弃。”
苻明韶懒怠地嗯了一声,将剑放回剑匣,递给柳素光,顺势揉了一把她的头。
“朕派人去接刘赟的嫡女入宫,你先行一步,告诉刘赟,这件事办成之后,朕会给他兵马大元帅的一职。”
“朝中已久不设此职位……”柳素光迟疑道。
“朕就是要给他无上的尊荣,父皇能扶上去一个周家,朕也能扶上去一个刘家。”苻明韶目光冷下来,向外摆手。
柳素光双手托着剑匣起身,避开苻明韶的视线,毕恭毕敬地倒退着出了门。
寝宫外面,总管太监一声唱和,宫女太监们忙活起来,捧着各式各样梳洗的用具,鱼贯而入,以皇帝为中心,开始这一天的当值。
苻明韶闭着眼,抬起头,宫女身上的香味宛如一道春风。
孙秀的声音响起来:“宋虔之已经从东门进京,人在兵部。”
苻明韶嘴角弯起:“他来得倒是很快。”
孙秀接过宫女的活,为天子扣上腰带,视线保持在皇帝的肩部以下。
“要不要派人去宣他进宫?”孙秀请示道。
“不用,朕可以等。”苻明韶心情愉悦,说话间自带三分笑意,他微微睨起了眼睛,狭长的眼角中流露出一丝兴味,“陆观也回来了?”
“是的,周先也同他两人一路。”
“周先……”苻明韶险些没想起来,记起来是他派去秘书省的麒麟卫,他点了一下头,重新闭上眼睛。
围着他打转的宫人们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各自按照分工忙碌着,就像他们本就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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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吵嚷得像菜市场。
走到门口,房间里飞出来一块砚台,陆观一把拽过宋虔之,仍有细沙般的墨汁飞到他的额头上,不细看看不出,陆观却看得很清楚,把人拉过来用袖子擦拭不过芝麻大小的一点墨迹。
“宋大人。”书办惊慌失措地行了个礼,转而忐忑不安的目光在顶头上司脸上打了个转,转回来,找了个借口出去叫人收拾残局。
随着宋虔之走进兵部,整个大堂随之变得鸦雀无声。
谁也不想在麟台的人面前吵架,兵部的事情,他们可以关起门来自己解决。
堆成山的军报后面,秦禹宁气得脸色发紫,看见宋虔之,那怒火没能立刻平息下来,嘴唇不住鼓动,好半晌才憋出一句:“回来了?”
“秦叔。”宋虔之拱了拱手。
秦禹宁把人带到内堂,让人泡茶。
宋虔之说:“我不是来喝茶的。”
秦禹宁没好气道:“陪叔喝,吵了一晚上,嘴都吵干了。”随即秦禹宁把嘴张开,手指指着让宋虔之看他嘴里气得长出来的燎泡。
“又吵什么?”宋虔之转头朝陆观说,“你随便找把椅子坐。”
周先依然留在外面。
秦禹宁看着宋虔之跟陆观同进同出这个架势,有点奇怪,但兵部已经够他焦头烂额,并未多问,只是高声吩咐下人多上两碗茶。
“从白古游那边回来?”秦禹宁端着茶,下嘴就被烫得嗷了一声,他舌头顶着嘴里的泡,感到已经破了一个,心中一阵抽搐。
“皇上给我写了一封信。”
秦禹宁嗯了声,道:“我派人送去的,知道,信上说了什么?”
“我娘病重。”宋虔之平静道。
秦禹宁不放心地把深究的眼光移开,叹了口气:“昨天我同杜医正见过面。”他的视线好一阵悬空,落在屋顶上,继而看回宋虔之,“你还没去看你娘?”
“还没有。”宋虔之嗓音发着颤。
秦禹宁突然明白了,他伸手拍了拍宋虔之的肩。
“不用怕,谁都有这一天。”
宋虔之嗓子哽了一下,他使劲吸了一口气,令充斥在鼻腔里的酸楚沉下去,用嘴吸了口。
“本朝没有和离的先例,我写了一封和离书,想请秦叔帮忙看看。”
秦禹宁欣然答应,从宋虔之手里接过去,想开解宋虔之两句,眉突然紧锁起来,他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困惑地从和离书上抬起眼。
“你真要这么做?”秦禹宁数次张嘴,最后艰难地说,“我不能代你娘做这个决定,身为人子,痛陈父亲的不是,有违孝道。”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陆观拍了拍宋虔之的手臂,出声道:“以太后之尊,斥责安定侯如何?”
秦禹宁一愣,良久,他十分缓慢地点了下头:“这么一来,就有例可循了。当年武宗皇帝的皇后,曾经因为灵嘉公主的驸马酒醉后冒犯公主,下懿旨命女官到公主府训斥驸马。”
“没有和离?”
“没有,公主实在是喜爱这位驸马,皇后派人训斥以后,驸马也没有再犯。”秦禹宁顿住话声,意味深长地看向宋虔之,“安定侯毕竟是你爹。”
“秦叔可还记得,在我外祖家求师学艺时,与我母亲相识的场景?”
秦禹宁目光变得悠远,那时候他也还年轻,不像现在,通宵未睡便觉像是要死了一样。
那时候的周婉心,美似三月间刚开出来的一朵桃花,仙露未坠。
“改一句。”秦禹宁走到桌案后,提笔将和离书中的“私养外室”改为“私娶外宅罪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