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二十三章 东隅桑榆(2 / 2)
他在被子里面赖了片刻,待整个人清醒过来后,回忆起脑中残留的某些片断,稍微有些汗颜。昨夜他睡得迷迷糊糊之中,感觉到有人要来抢他的被子,他就死死地抓着被子不肯放手,还怕那人不死心,将被子在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很快安心地继续睡觉。显然,这是造成他目前如蚕茧般裹在被子里面的真正原因。
不知道那个来抢他被子的人是不是皇帝?不知道皇帝昨夜被他卷了被子没得盖,有没有生气?
算了,不管了,反正他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
卫衍对着榻边的流苏发呆了片刻,就决定放弃思考这种伤脑筋的问题。从小到大,揣摩别人的心思从来就不是他擅长的活,更何况是揣摩君心这种难度特别高的事。
“卫大人醒了?陛下让老奴回来瞧瞧,若大人还睡着,命老奴一定要把大人给叫醒,就怕再睡下去,大人要饿坏了。大人醒了就赶紧起来洗漱更衣用膳,陛下今日命小厨房做了大人最爱吃的水晶蒸饺。”
卫衍刚坐起来,还没来得及唤人,就听到外面传来高总管的声音,随着外面的帘子一掀,宫女们端着一应洗漱用具、衣裤冠履鞋袜依次入内。
他本来还没觉得饿,被高总管这么一提醒,他才发现自己真的是饥肠辘辘了。当下他只是笑笑问了声安,也不多话,在宫女的服侍下,漱口洁齿剃须净面,然后束发着衣,很快穿戴整齐。
他这边收拾整齐,那边早膳也摆在膳桌上了。
卫衍走到桌边细看,计有各色点心十余种,皆置在素瓷碟中,色香味俱全,看着非常勾人食欲。另有各类羹汤五六份,置在汤盒中不曾取出来,当然还配有几碟小菜。卫衍饿过了头,想吃得清淡点,就要了份白粥,就着鸡丝炖豆腐开始用膳。
宫中的膳食一般由御膳房按例烹制,然后各处自行遣人去领取,不过各宫各院但凡有点身份的宫妃,都会在自己宫内备有小厨房,以便满足她们的心血来潮不时之需。
皇帝的寝宫中自然也有小厨房,说是说小厨房,那也是相对御膳房的“大”而言,据卫衍所知,皇帝寝宫的小厨房光御厨就有七八个,每日分作两班轮值,另配有负责杂务的小内侍十多个。
小厨房的御厨擅长精致细巧的食物,如各类点心羹汤之类的,比如卫衍喜欢的这个水晶蒸饺,就是皇帝寝宫中小厨房御厨的拿手点心之一,卫衍至今还不曾在别的人家吃到过能与之一教胜负的蒸饺。
这水晶蒸饺不负“水晶”之名,皮薄到如纸般一层,观之真正是晶莹透亮,里面裹着满满的浓汤,一口下去,口齿生津满嘴余香。
卫衍第一次尝到,就忍不住又吃了一个,皇帝见他喜欢,隔三岔五就会命小厨房做来呈上。
今日卫衍是真的饿了,所以吃得很快,当然他的动作再快,仪态却始终不乱。再说就算他吃得乱了仪态,也不会有人来说他,除了皇帝陛下。
不过皇帝身边伺候的宫人都知道,皇帝就算要说卫大人,很多时候只是在耍花腔逗人玩,并不能当真,谁当真就是谁傻了。
宫中的碗不大,卫衍一口气吃了三碗粥,又吃了两碟子水晶蒸饺,其他点心也用了一些,才算填饱了肚子。
待早膳用毕,收拾一番以后,卫衍翻检昨日命人带来的箱子,开始打点上下。贴身伺候的宫女内侍并各处的头目皆有礼物。东西不贵,乃是他此次幽州之行带回来的物产,不过是些织物之类,聊表心意。
幽州物产贫瘠,因而手工业特别发达,其织物在天下间也算略有名气,况且极北之地的织物,自有一番风味,故送者收者彼此也算皆大欢喜。至于高总管,卫衍送给他一张由野羚羊腹部绒毛所制的毯子,据说上了年纪的人夜间盖在腿上,有祛寒去湿的功效。
高庸跟随皇帝多年,天下间的珍物不知道见过多少,一看一摸就知道此物不像卫衍说的那样,只是一点心意,怕是价值不下千金。
虽然皇帝对此类事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本着水至清则无鱼的原则,心中有数,但是只要他们收礼后帮的忙无伤大雅,不去犯皇帝的忌讳,皇帝也就当作不知道。
但是他要是收了眼前这位主的大礼,却办不了他所托的事,恐怕在皇帝那里都难以交代。高庸上了年纪,这礼物合是颇合他的心意,不过他想到卫衍那不知名的送礼目的,这礼物顿时有些烫手了。
就是不知道眼前的这位主,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到底所为何事?
当然他心里也很是疑惑,这世上还有什么事,皇帝不能帮卫衍办,反而要求到他头上来,不过他嘴上却不便明言,只寒暄着等卫衍开口。
卫衍在幽州挑选礼物的时候,倒是没想这么多,只想着这次他终于把这事记心上了,等返京后父亲必不会再骂他不会做人,这等小事还要老父来操心,便很是得意了一番,觉得自己终于懂事了。
现在东西送也送了,高总管在那里笑眯眯地摆出了一副万事好商量,只等他开口的模样,他终于想起来了,他倒是真的有几件事,要请教一下高总管。
第一件事当然是问早起时,皇帝的心情如何。
在高总管回答了“很好”以后,卫衍终于安下了心。皇帝既然心情很好,肯定就不会怪罪他昨夜抢被子的事了。
第二件事是问皇帝近来心情如此之好的原因。
经过高总管解说,他才知道,原来皇帝近来心情如此之好的原因有三个。
第一个原因是在政事上,朝堂上议论纷纷反对者众多的恩科,终于还是在皇帝的坚持下,与会试同期举行了,听说挑到了好几个让皇帝满意的人才。政事顺畅,皇帝陛下龙心大悦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第二个原因是源于后宫,上月中旬,太医诊出永和宫的刘才人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皇帝大喜之下,当即将她晋封为婕妤,另赏赐了众多珍物,着人细心照顾,并常常入内探视她。
皇帝大婚足年,首次传来后妃受孕的喜讯,即将初为人父,自是喜不自胜。
至于第三个原因嘛……
当然是因为卫大人回来了,皇帝的心情才会好上加好,不过这个原因高庸怕他当面说了以后,卫大人脸薄受不住,会直接恼羞成怒,就没有直言,只是看着他笑了笑。
卫衍见高总管说到第三个原因就停了下来,看着他笑而不语,他以为高总管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多言,既然如此,他就不好再问下去了,就转了话头,说起第三件事。
这第三件事委实有些难以开口,卫衍期期艾艾地试图暗示高总管,能不能揪着机会在皇帝面前,为皇帝的那些旧爱新欢说点好话,以便皇帝能够经常想到她们。
高庸没有想到,他的真正目的是为这个。
这种替人邀宠的事,在宫中实属寻常。
皇帝三宫六院这么多后妃,就算每夜一个地换,轮也要轮上好久,除了皇后有宫规保证,每月必有两夜有幸承恩外,其他时候临幸何人,都是随皇帝的心意,人心在左厚此薄彼也是正常,有些后妃一月可以承幸几次,而有些后妃则几月都未必能见到君王一面。
只是在这深宫之中,若无皇帝宠幸,又怎么能够有出头之日?故所有的后妃,无论受宠的还是不受宠的,受宠的想要专宠,不受宠的想要受宠,人人都会想尽办法,只为了皇帝能够多看她们一眼。
笼络皇帝身边的近侍,让他们在合适的时候提醒皇帝一句,是她们惯用的方法之一,当然这个方法也被无数的事实证明是行之有效的,特别是当君王的心中并无特别之人,去哪里都没区别的时候。
不过,以目前的情况,若被皇帝知道了替人邀宠的主使是卫大人的话,皇帝怕是要大动无名肝火吧。
“卫大人,按理来说老奴不该说这话,不过老奴也是真心为了大人好。陛下正是贪恋欢爱的年纪,难免在房事上会不知节制。若大人说这话是因为夜夜承恩,不堪承受的话可对陛下明言,陛下爱惜大人身体,必会有所收敛;若大人说这话是有别的心思在里面,陛下知道了难免会雷霆大怒,到时候大人大吃苦头不去说,而且那些苦头都是吃了也是白吃,根本于事无补,其他人恐怕也要为这事遭殃。今日这些话,大人就当没说过,老奴也当没听过,就此算数。”高庸语重心长地劝说道。
就算皇帝现在心情很好,也不会轻易对卫大人动怒,但是咱也不能这么自己去找死,故意干出这等事来泼皇帝的冷水,扫皇帝的兴。
“高总管……”卫衍显然不肯死心。
话说这是他目前为止想到的,堪说最婉转最曲折,却最能看得到光明前景的一条计谋,还是高总管的那句“陛下常常入内探视”启发了他,却没想到还未施行就要夭折腹中。
其实他自己也是近侍的身份,这个“侍”虽然是侍卫的“侍”,不过这个“近”还是非常近的,但是要让他自己去施行这条计谋,他还真的不敢,总觉得他一开口,皇帝就可以一眼看穿他内心的想法,然后就会有很糟糕的后果。
只是无论他怎么恳求,高总管就是不允,还在那里郑重告诫他,千万不要在皇帝面前,对后宫诸妃多置一词。显然高总管也是担心他,怕他找不到人帮忙,又不肯死心,自己要去皇帝面前玩这套把戏。
卫衍很希望自己有这胆子在皇帝面前演戏,可惜他没有,所以他很郁闷。
这郁闷一直持续到午膳时,连皇帝都看出了他的郁闷,问他怎么回事。卫衍当然不敢说郁闷的真正原因,只好说他离家多日,一回来就入宫侍驾,与家人不曾团聚,很是想念。
皇帝听了这话,看了他一眼,卫衍因为这段话没有一句是假话,也就不害怕,然后皇帝没有半点为难就允了他,让他休息片刻后出宫,准许他在家里用完晚膳,宫门落钥前回宫,整个过程顺利到卫衍目瞪口呆,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的耳朵有了毛病。
这么久以来,卫衍第一次在请假回家这事上,看到皇帝如此通情达理宽宏大量和颜悦色,以前他想回家去,每次都要求个半天,事到临头皇帝还要出尔反尔,命他做这做那,拖延着不让他走。
没想到今日竟然会这么顺利!果然,要做父亲的人,就是不一样了。
既然得到了皇帝的允许,休息什么的就全免了,卫衍瞬时郁闷全消,高高兴兴地谢恩回家了。
回家以后自然不是闲着,而是继续送礼的事情。家里人昨日已经送过了,亲朋好友那里交代给管家按例办,唯有几个知交府上,卫衍亲自跑了一趟。
诸事完毕后,卫衍回府和家人吃了顿团圆饭。饭后用茶的时候,他的期盼没有落空,卫老侯爷果然夸了他两句,说了些诸如“衍儿长大了,这些许小事已经能够自己处理妥当,不用为父操心了”之类的话。
虽然卫老侯爷只是这么小小地夸奖了两句,但是对于始终被斥为“不长进”的卫衍来说,已经很满意了。
卫衍本以为这一日会顺顺利利地过去,没想到他入宫以后,才发现宫内气氛很不妙,守在皇帝寝殿门口的众人,给他的眼色中都是昭然若示的“小心为上,自求多福”这八个字。
卫衍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明他走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怎么一回来就变天了,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向人打探,里面就传来让他入内的命令。
内侍们听到里面的召宣声,迅速掀起了门帘,请他入内,卫衍就想找借口拖延一下,一时间也找不出来。
他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入内请安,等他直起身来,发现皇帝的神情中果然有着毫不掩饰的不悦。
皇帝命他坐到身边后,瞪了他几眼,不说话,似乎在等他认错。
卫衍很想认错,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除了那个未完成的计谋外,他好像什么都还没做,难道皇帝是打算以“其心可诛”来惩治他吗?
他努力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来皇帝如此不悦的原因,只能保持无辜的神情回望皇帝,希望皇帝能够明白,他是无辜的,不要因为无妄之灾迁怒于他。
皇帝冷哼了一声,似乎想要让他死个明白,开始问他这个下午做了点什么事。
卫衍整个下午没做过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自然老老实实将他这一个下午的行踪,都交代个一清二楚,没料到皇帝越听脸色越难看,从刚才的乌云密布,直接转变成了电闪雷鸣。
“这么说你这一个下午就是用来送礼了?”景骊知道自己这话问得很是咬牙切齿,事实上他也很想咬面前这个蠢笨呆傻,却一脸无辜表情的笨蛋一口。
“是。”卫衍点头应是,还是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生气。
“镇北将军府,瑞安伯府,兵部林侍郎家,齐远恒家是你亲自去的?”
“是。”卫衍隐隐觉得有些不妙,还是硬着头皮称是。
“宫内的宫女内侍各处头目你也打赏过了?”
“是。”这个“是”字艰难地出口,卫衍似乎有点明白皇帝生气的原因了。
“你送了高庸一张野羚羊毛制的毛毯?”
“陛下,那只是臣远行归来的一点小小心意……”卫衍小小声地解释。
若不解释,照皇帝这个口吻问下去,难道是打算治他个贿赂内侍、勾结内臣的罪吗?
“小小的心意?爱卿真是好大的口气,卿岁俸银八十两禄米四十石,大概当个十年八年的差,就够买那张毯子了。”
“陛下,臣真的没有那个意思。”闻言,卫衍变了脸色,直接跪到了皇帝的面前。
“朕也不是那个意思。”景骊当然知道他在怕什么,伸手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虽然打算要治卫衍的罪,却没打算往那个方向扯,不知道什么时候问话偏了方向。
果然,和笨蛋待久了,他也变笨了。
“那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卫衍一头雾水地望着皇帝,希望他能给个明示。
“朕的意思是……”景骊停顿了一下,咳了好几声,奢望某个笨蛋能够突然脑袋开窍聪明起来,领悟他的意思。可惜奢望始终是奢望,笨蛋也永远是笨蛋,那个笨蛋始终一脸茫然地望着他,让他忍不住怒从心起,脱口而出,“朕的意思是,既然所有的人都有礼物。那么,朕的礼物呢?”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愣住了。
景骊略有些不自在,目光闪了闪飘向了远处。他身为一国之君,坐拥天下富有四海,什么东西没有,今日竟然会抓着臣子讨要礼物,真是丢脸丢大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觉得不对,明明所有人的礼物都准备好了,却偏偏忘了给他准备礼物的卫衍比较理亏吧。这么一想,他立即收回目光,用力瞪着卫衍。
卫衍呆了很久,才能找到自己的舌头。他所有人的礼物都准备了,但是真的忘了还有皇帝陛下这回事。
“可是陛下什么都不缺……可是臣带回了幽州知州敬献的礼单……可是……”在皇帝的目光如炬下,卫衍支吾了半天,垂下了头,“可是”不下去了。
其他人也不缺这点东西,就像他刚才所说的,那些东西表达的只是心意;至于幽州知州的礼单,那是谢师兄的心意,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皇帝生气是正常的,若是他,别人都有礼物,就忘了他的话,恐怕会比皇帝现在生气一百倍。
“你也知道自己错了是不是?那些是不一样的。还好你没有骗朕,说什么礼物放在家里忘了拿之类的谎话,要不然朕会更难过的。”
“你让朕这么伤心,不知道打算怎么补偿朕?”
“不如你把自己作为礼物送给朕吧。”
景骊伸手将垂着头的卫衍搂进了怀里。
怀里的人迟疑了片刻,没有说话,不过终于伸出右臂抱住了他的腰。这是卫衍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自愿抱住他。
所谓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就是指目前这种情况吧。
对此,景骊当然很满意,非常满意,嘴角的笑容,要有多得意,就有多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