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二十二章 盼君怜惜(2 / 2)
“好久不见,卫师弟长大了。口齿变得伶俐了,本事也见长了。”来人正是幽州知州谢萌,当年曾和卫衍一起在谭家村学艺,“卫师弟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唉声叹气,能不能说来给师兄听听?”说是说同门学艺,事实上谢萌比卫衍年长许多。当年卫衍拜入师门的时候,谢萌已经艺有所成,开始代师傅指导门下师弟师妹们,而且没过几年他就学成出师了,所以实际上同门学艺的时间也就四五年吧。
谢萌记得当年卫衍在一众师弟师妹间并不是很起眼,只隐约记得来时的排场特别大,一堆人围着送来,师傅还特地准许留下了他家的一众小厮伺候他,本以为这么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必然吃不起苦,大概没过几天就会哭闹着要回家。
虽说因为他体弱,师傅布置的功课不足,但那只是相对而言,刚开始扎马步立梅花桩的时候,哪个小孩不是又哭又闹,没想到这小孩特别乖巧老实,交代他的功课总是乖乖完成,不需要别人为他操心。
虽然乖巧老实自有乖巧老实的好处,但是一众孩童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那些活泼可爱聪明伶俐人甜嘴更甜的小孩比较显眼,比较讨大人欢心,至于乖巧老实不会讨人欢心的那个,最多在有人说起他的时候,花点时间想起他是谁,然后随口夸他一声“很乖”而已。
这是谢萌收到京城来信时,脑海深处搜索出来的对卫衍的唯一印象,等见了人以后更加确定,虽然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人总是免不了有些改变,但和当年相比,卫衍的差别不算太大,还是和过去一样不爱说话,别人说笑的时候,最多陪个笑脸,要不两人大概只能大眼瞪小眼,傻坐着冷场,实在无趣乏味得很。
这般性格的人,据说甚得帝宠,真的让他难以想象,只能说皇帝陛下的爱好,很是与众不同,旁人无法揣摩。
“没什么,外面风大,谢师兄,我们还是进去吧。”卫衍笑了笑,没有回他的话,而是把话题岔了开去。
他刚才在想若幽王知道事败后,会牵连如此多的家人亲朋下属,在犯事前是否会犹豫一下?
不过他不是无知幼童,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只能放在心里想想,还是有谱的。就算谢师兄不会将这话传出去,难保不会有耳尖嘴碎的人听到传扬出去,过手的人多了,这话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到时候怕又是一场大是非。
况且权力斗争向来都是你死我活,成王败寇自古皆然,若当日幽王事成,他们这些忠于皇室正统的人,如今怕不知道埋骨何处呢。
这些道理他都懂,只是在那如凉月色中,想到那叠厚厚的处决名单,他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幽王是先帝幺弟,当年幼帝继位太后摄政,怕他留在京中生事端,给了他个幽王的封号,将他远远打发到幽州来。
景朝的亲王分封制度不同前朝,为免皇权旁落,诸王封地里的民政军政大权,都是由朝廷委派的官员掌握,诸王不过是挂个名头,拿些俸禄享受荣华富贵而已。
纵使如此,幽王还是经过十多年的雌伏,在封地里面苦心经营,终在去岁秋猎的时候发难,后事败身首异处。
幽王乃皇族,虽然当时犯下的是十恶不赦的谋逆重罪,却没办法诛九族,因为连皇帝陛下也是在九族之内。不过现在看来,别说是诛九族,因为此事的牵连,最后要诛的九十族怕都不止。
幽王一脉诛杀干净自不必说,但凡和幽王有点干系的都牵扯在内,幽州原先的官员,大部分被下狱严审,政务也因此一度瘫痪。
说到这里,卫衍就不得不佩服他的谢师兄。有些人天生就是能干,为官多年始终被太后委以重任,镇守在雍州,此次危急关头又将他调来幽州,不过短短数月,就让这里恢复到了井井有条的秩序,观之就让人不得不佩服。
既然卫衍不愿多说,谢萌这种惯会八面玲珑的人,自不会那般不识趣,硬逼着卫衍说,他很快就顺着卫衍的话音转了话题说了下去。
“卫师弟这边请,我家舞姬近日正好排了一支新舞,我是出来请师弟入席赏鉴的。若是卫师弟看中了哪位,尽管和师兄说。”谢萌说到这里,看了卫衍一眼,给了他一个男人都明白的眼神。
此地虽然远离京城,但刚刚过了这么一点时日,皇帝的威慑力还是足足的,卫衍哪有这个胆子接他这个话,只呵呵笑道:
“谢师兄家的舞姬,自是极好的,接下来师弟肯定要大饱眼福了。”
其他的话,他只当没听到了。
他们二人再次入了席,宴会的气氛又热烈了起来,再加上谢家的舞姬,个个温柔多情妩媚,一支新舞跳得席间热闹不凡。
不过,知州家的舞姬,幽州的属官们也就饱饱眼福,就算看中了,也没这胆子开口向知州讨要,京里来的上官们,鉴于钦差坐在上首,八分不动纯粹欣赏艺术之美,众人也就只能跟着他一起欣赏艺术了。
所以总得说来,虽然谢萌的这个宴会,有许多不能让君子直视的东西,但是因为坐在主位的钦差大人非常君子,连带得众人也不得不君子了。
卫衍本来还有点担心,谢萌会不会硬塞给他一个美姬,到时候他拒绝费力,不拒绝更是给自己惹事,不过一直到宴毕,谢萌也没有再提起这事,仿佛他刚才只是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不管他是忘了,还是真的在开玩笑,卫衍都不会傻到自己去提醒他,终于安安生生度过了洗尘宴。
不过他放心得明显太早了,很快,他就发现,真正的重头戏并不在洗尘宴上。
等到他们一众人等回到驿馆,拱手道别,各回各屋后,卫衍就在屋里发现了惊喜。
“卫大人,奴家奉知州之命,前来伺候大人,盼大人怜惜。”刚才席间领舞的美姬见他进来,屈身下拜,声音柔美,姿态婀娜,眉目中更是情意绵绵,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她恐怕也要马上变成绕指柔。
“来人。”卫衍见到她,却犹如见了鬼魅一般,沉声向外喝道。
“大人,有何吩咐?”听到他的叫声,马上就有随从应声而来了。
“将她送回去,替我多谢知州大人,不过我的屋内有重要物事,实在不方便留人。”卫衍这理由不算是瞎扯,他的屋里的确有重要的东西,不过知州的人,按理来说是信得过的,当然他要是觉得信不过,别人也不能和他较真。
“是,大人。”随从见他在外这般小心行事,自然不敢拖他后腿,急忙把人给送走了。
到了这时,卫衍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
虽然最后发生了这么个小插曲,不过这一日总算是平平安安过去了。
次日,卫衍等京都来的众人,与幽州主管此案的官员协商,定了行刑的日子时辰,然后开封案卷,开始核对身份。这项工作有大理寺的官员负责,卫衍要做的就是坐在旁边喝茶,顺便盯着他们干活。
正事不用他操心,他一边喝茶,一边烦恼着他此次要办的另一件事。
那晚太后召见他,除了说一些勉励警告他的话之外,还交代他来幽州办一件事,只是他在幽州人生地不熟的,实不知道此事该如何着手,他烦恼到日头西落还是没有头绪,只能找来幽州主管刑事的主薄询问。
“大人是问幽王府没官拍卖的仆从奴婢?此事由户房的人主持,下官叫人带大人过去。”出乎他的意料,此事极其简单,被卫衍问到的那个主薄,很快叫来个差役给他带路。
幽王府并幽州各级官员被没官的奴婢,都关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面,外面有官兵看守着。卫衍表明来意后,马上就有差役帮他搬来厚厚几大册名单。
他在名册堆里细细翻找了很久,总算找到了他要找的人——绿珠,当年曾伺候过太后的一名宫女。太后得知她为此事所累,顾念旧情,命卫衍将她赎出后好好安置。
找到了人接下去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不过就是交银子签押带走。此事办得如此顺利,倒是卫衍事先没有想到的,不过这么一来,也就去了他的一桩烦心事,完事后他没有多想,就将此事丢在了脑后。
等到二月十一那日,诸事完毕,时辰一到,众犯人开刀问斩,卫衍的差事也就结束了。
离开前谢萌自然又好好款待了一顿,临别时还送了一批幽州特产给众人。众人推辞不了,也就纷纷收下了,反正以景律论处,收点土特产不算行贿受贿,至于土特产下面有没有别的东西,那就只有送者和收者心知肚明了。
至于太后交代的那件差事的后续,卫衍一时想不出来该如何安置这名女子,才算好好安置,只能问她有何打算。
这名女子自身已有计较,要往祁阳府投奔亲戚。祁阳府就在运河边上,此行正好顺路,卫衍便带她一程。一路上两人虽言谈不多,相处倒也颇为融洽默契。
世人皆以为寡言的人会比较喜欢话多的人,其实寡言的人通常只是羡慕话多的人,真要相处起来,还是符合自己脾性的比较容易相处。绿珠姑娘知书达礼进退有度,两人虽然只是相处了短短几日,却有了一见如故的感觉。
往京城方向是顺风而行,路上花的时间比去时快了一倍不止,不过是五日的时间,就到了祁阳府。因要送绿珠姑娘去投奔亲戚,官船就在祁阳府的码头上停靠了下来。靠岸时天色已晚,绿珠姑娘亲自下厨置了一席,对卫衍多日来的照顾聊表谢意。
酒逢知己千杯少,酒不醉人人自醉。
等到第二日,卫衍醒过来的时候,空留满室余香,佳人已不知所终,只在枕边留了张纸笺。
“卫大人大概对此事一头雾水吧。内情不便细说,只需回京后,将此事原委从头到尾细细禀告陛下,以陛下之聪慧,必能猜到一二。切记切记,见后即毁。”
卫衍呆愣愣地拿着那张纸笺,无法做出反应。昨夜他醉是醉了,不过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是有点模糊的印象的。
这种事就算他并非故意,但是皇帝惯常的做法就是不讲理,在他身上一向是没错都能找出错来,再借机惩罚他一顿,现在他真的有了错,皇帝哪有空和他讲道理,揪住了他的错,恐怕会直接往死里整他。
发生了这种事,他拼命瞒着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傻到要去细细禀告皇帝?皇帝不知道他可能不会有事,一旦皇帝听到一点风声,他就死定了。
想到为了这事,皇帝在榻上可能会使出的众多手段,卫衍顿时觉得前途一片灰暗,人生没有了希望,忍不住抱住了榻上的锦被,把自己的脑袋死死地埋在了被子里,恨不得就这么闷死做出这种蠢事的自己。
当然,最后他还是舍不得这么闷死自己,只能奢望这条官船永远到达不了京城。
哪怕他自己都知道,这个奢望同样很愚蠢,除了自欺欺人之外,什么都改变不了。
几日后,幽州城外,十里长亭,一男一女正在话别。
“谢大人与卫大人好歹是同出一门的师兄弟,怎么一点都不顾同门情谊,如此算计于他?”问话的女子一袭青衣,云鬓轻挽,巧笑嫣然,赫然就是那夜消失在祁阳府码头的绿珠姑娘。
“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想来我那卫师弟一定能够理解。”悠然回话的另一人,竟然是幽州知州谢萌。
一位是没官的婢女,一位是当朝的知州,身份如此悬殊的两位,凑在了一起,言谈间却很是熟悉,不知道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谢大人就这么笃定,陛下知晓此事一定会震怒?”说实话,绿珠对此事颇有些不以为然,就算她答应了谢萌去设这个局,用上了种种手段,最后引得卫衍入了彀,免得谢萌接的这趟差事没了着落,不过她依然觉得这是在异想天开。
“若陛下不在意,自然不会动怒;若陛下一般在意,想来他会吃些苦头;若陛下非常在意,他此次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陛下的脾气向来是越是喜欢越是在意就越严苛。”谢萌对当今皇帝的脾气还是知道一些的。
何况,皇帝榻上的人,理应从头到尾都属于皇帝,没有得到皇帝的允许,做出这种事来,可不是件能轻易揭过去的小事。
这种事,宫中的先例比比皆是。
高祖时,有一侍君特别得高祖的欢心,可谓三千宠爱在一身,盛宠时气焰嚣张到可以在宫中横着走,连皇后都要避让三分,据传他与某一宫人私下有了首尾,有次当场被人撞破,报到高祖处,一向宠爱他的高祖,却连将他提过去问一问内情的兴趣都没有,直接就下令将他杖毙了事。
高宗对侍君则更为严苛,别说与人偷欢,据传若有侍君未得恩准,在承幸时情动失态得了趣,都会让高宗不喜,事后必会送进内务府学规矩。如此这般严厉管教,高宗的侍君自然最会婉转承欢,行事亦最为规矩,从不敢有任何跋扈事。
皇帝年纪尚轻,行事或许还不会像两位先帝般严苛,但是卫衍做下了这等错事,就算皇帝对他还在兴头上,一时之间舍不得将他杖毙,肯定也不会再像以往那般,放任他随意出入宫门,而是要将他收入后宫,好好教一教规矩,免得再出这种岔子了。
若是皇帝对他毫不留情,自然最好;若是皇帝将他收入后宫,有着森严宫律重重宫规压制,太后忧虑的很多问题,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再不济,皇帝因此事对他起了厌弃之心,将他外放出去远远打发了,也是太后能接受的结果。
谢萌是太后心腹之人,得了太后命他在幽州“好好”招待卫衍的授意,自然明白太后的意思。可惜,卫衍在幽州行事相当小心,始终洁身自好,他一直没能得手,最后不得已,才求了绿珠姑娘出手。
以绿珠姑娘的手段,拿下卫衍不过是弹指间的事,而且就算她做下了这等刻意算计的事,对方恐怕还会稀里糊涂的,始终想不到是她施展了种种手段,才造成了这般后果。
对于绿珠姑娘的这份好本事,谢萌向来很是佩服。
“小女子就怕陛下不会对卫大人动怒,却想要小女子的小命。”对在意不在意这个问题,绿珠的看法可是大大的不同,一个人若是真心在意另一个人,哪舍得对他多怪罪,纵使有错,这错恐怕都要落到别人头上了。
若皇帝真要怪罪,她才是首当其冲的倒霉鬼。
“绿珠姑娘说笑了,这天下有什么人能要得了你的命?”
“若此次卫大人运气好到安然无恙呢?”绿珠笑了笑,没有反驳,只是换了个问题。
“那就只能放长线钓大鱼,将这坑挖得深些,再深些,等到他下次踏入的时候,确保万劫不复。”
“有您这样的师兄,卫大人真是好可怜。时辰不早了,小女子也该告辞了。”
“此去山高路长,前路坎坷,绿珠姑娘请珍重。”谢萌向绿珠长揖为礼,姿态甚为郑重,所有未出口的话语都蕴含在这里面了。他俩相识多年,有些话,不需要明说,想来绿珠也是能够明白的。
“谢大人也请珍重。小女子最后奉上一言,谢大人常年打猎,可要当心哪天被雁啄了眼。”有些话,的确不用开口,绿珠早就心知肚明,所以她最后笑吟吟地回了这么一句话,既是在调侃谢萌,也是在提醒他。
凡事不可做绝,像她这般做事喜欢留条后路的,日后才有转圜的余地。
卫衍恐怕会以为是他自己醉酒误了事,不过回京后皇帝和他算起账来,他向皇帝细细禀告了此事,以皇帝的聪慧,应该能明白此中的种种蹊跷,就算真要惩罚他,肯定也会手下留情。
那日,她留下了纸笺提醒卫衍,就是存了要将这份顺手人情,送给皇帝身边之人的打算,到了他日有需要的时候,她自会去讨回这份人情。
绿珠心中这般计较,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向谢萌福了福作为回礼,起身向长亭外停靠的马车走去。
远行的女子很快上了马车,再也没有回头,谢萌则驻守在原地,一直注视着马车远去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路的尽头。
天空中,风吹云涌变幻无穷,犹如他们的前路,只可揣摩无法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