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4 过客(2 / 2)
“我也是为了防着你胡来,决心要杀高潜的事,你就骗了我。”话虽这么说,方无却还是做出了让步,果然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小纸袋,随手丢到了岑迟‘胸’前盖着的棉被上。
岑迟动了动手指,想去拿那装着‘药’丸的纸袋,但他却很快又放弃了,长出一口气,说道:“连举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就别动。”方无说着,已至桌边,倒了杯凉开水端过来,帮助岑迟服‘药’。此时屋中的情景,实在不适合外人得见,因而方无没有唤人送开水进来,他非‘女’子,在有些事情上也没那么多的讲究。
不过,岑迟本也是随‘性’之人,凉水助‘药’对他而言算得了什么,他现在只想尽快吞下那‘药’丸,要减轻些身体上的痛苦。
内腑受挫之痛、断骨之痛、拔毒之痛,一并袭来,对他这样毫无武功根底的人而言,确实令他每清醒片刻、每一次呼吸都变成活着的折磨。
关键是他此刻还有些怕那个梦,不想再次入梦。比起身上的痛苦,在那漆黑背景下的模糊梦影中,他感受到的那种剜心恐惧更加难捱。
如果让这中年道人知道自己讨要那‘药’丸的目的,减轻痛苦还是次要,其实主要是为了不让自己逃避那个梦,这道人一定会笑的吧?
心中的杂念一闪即过,岑迟不再多想,略微低头,下‘唇’凑近方无递来的水杯,含了口凉水合着那颜‘色’有些诡谲的小‘药’丸嚼碎吞下。
第一次服食这种‘药’丸时的感受,他依稀还记得,但此时当他再一次感受到这种‘药’丸的‘药’力时,心里还是止不住有些惊讶。
一团焰火自腹中烧起,但只是烧到了五脏六腑,如被困在铁炉中,并不能烘热因为失血过多而冰冷的四肢。这种体温上的差异感受,怪异得令人无法描述,然而即便非医道中人,也能体会到,这是病态的‘药’效。
尽管如此,嘴‘唇’丝毫未恢复血‘色’,但双颊却烧出几缕血丝的岑迟,又很受用的感觉到,服‘药’之后身体确实舒服许多,神智上也清醒不少。
只是‘胸’腔里跳动的那颗心脏有些烦躁,如在锅子里受高温灼烤的豆子,有些不规律的跳起落下,高低轻重不一,似乎还有炸开成碎的可能。
岑迟闭上眼睛,尽可能将呼吸梳理平缓下来,以图病态心悸的感觉能渐渐平复一些。
这第二次服用‘药’丸,他的感受比第一次时更清晰些,察觉到这‘药’丸的邪‘门’之处,他偶然心生一丝畏惧,暗付道:这‘药’果然不能随便吃,‘药’‘性’太猛烈了。
想到此处,他脑中忽然又冒出另一种念想,忽然睁开眼说道:“老道,你这‘药’让我不禁想起一个人来。”
“你指的是廖世吧。”方无‘摸’须说道,“我也想到了,这种毁誉参半的‘药’,很可能是他的手段,但这‘药’确是萧旷给的,我并未见过廖世。”
这话方无在第一次给岑迟吃红‘色’小‘药’丸时就说过,只是那时候岑迟已处于半昏‘迷’状态,方无觉得他可能已经忘记,就又重复了一遍。
可实际上岑迟并未忘记,也没有因为方无把‘药’的事情推到大师兄身上,就断了怀疑廖世的念头。
廖世虽然属于北篱学派的旁支传人,但与岑迟这个北篱主系弟子隔得可不止一代,照说双方不会有什么来往也属正常,事实也确是如此。现在岑迟忽然认真思考起这个人来,乃是因为他将这个人的线索搭到了二师兄林杉头上。
岑迟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据我所知,廖世因为前朝老太后的事,厌绝了皇帝家的人,竟也将救赎了他的南昭新君一家子也算了进去。因而他在离开天牢后的行踪,一直是极为隐秘的,连皇帝都瞒着,却只有师哥知道。”
方无知道他有两个师兄,一时有些不习惯这种有些古怪的称谓,迟疑着道:“你说的是……林杉?”
看着岑迟点头,方无思索着道:“这个应该不难解释,早些年萧旷被北国王府软禁,是林杉救他脱离牢笼,又安置在京都,他二人来往可比你频繁多了,关于廖世的行踪,可能早就串了消息。”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师哥救大师兄回国,过后不久他就退出京都,十年未归,哪还有频繁来往。何况,在师哥离京的第五年,廖世只在他隐居的村镇现迹半年,就又彻底失去踪迹……”岑迟说到这里,稍微顿声片刻,缓和了一下因为说话久了,身体虚弱而急促起来的呼吸,也是犹豫于接下来的话要不要对方无说得太直白。
“其实,史靖一直在寻找廖世。他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勇武决断,但思谋在他看来还不足厚,这样的将才在一直拿不到实际兵权的丞相家,可真是尴尬;史家二子是个疯傻儿,不提也罢;倒是史家三子,城府颇深堪比老子,史靖这个做爹的也对这个儿子极为上心,但是史家三子有个隐疾,就是不能见血。”
话说到这里,岑迟的嘴角滑过一丝意味难明的笑意,接着道:“这个癔症简直就是人之死‘穴’,而且谁都有能力控制,否则皇帝怎么放心这样的角‘色’在枢密院任职。利用他的头脑处理繁琐的事务,而他却绝不敢不尽心去做。”
方无诧异道:“皇帝不怕这对父子串通消息,狼狈为‘奸’?”
“史靖手上没有兵权,掌握国朝财政收入的权柄又分给了几个尚书,他能做什么,不过只是给皇帝做根笔杆子,字写得再好也只是虚浮几滴墨痕。”岑迟缓慢摇了摇头,“这就好比一只枕着鱼睡觉的猫,若吃鱼,立即会被渔人凭理杀死,若不吃,则被自己馋死。亏了史靖这只老狐狸,竟这么能忍。”
方无忍不住道:“也许他是真的归心新朝了呢?”
“他个人的心思,外人怎能尽知,但恐怕不会太简单。当年他投降得太快了,太聪明了。这样聪明的人要么难以易主,一生只愿意忠心于一个王,要么就是只以利益为主,一生狡诈,不忠于任何人。”岑迟望着方无轻轻叹了口气,“总之当今皇帝始终不能对这个人放心,事实上我也觉得,像这样防人千里外的老狐狸,心思实在难测。”
方无冷不丁冒出一句:“难道他还想篡位不成?”
“谁知道呢。可一旦他的这种念头有朝一日泄‘露’出来,那他所处的环境也必然将他往那条路上推了。”岑迟微垂眼眸,接着道:“前朝三百多年,也不是没发生篡位的事。毕竟相位离皇位似乎一步之遥,这是极大的权力‘诱’‘惑’,宦海沉浮久了,免不得会有权力**‘迷’‘惑’本心的那一刻,而篡位这种事,一旦有了开始,便不能回头。
再有就是,王炽本就是个篡位成功的好榜样啊!
任谁上升到相位这一步,可能都会在心里设想,一个远驻千里之外的武将,都能篡位成功,如我这般熟知朝纲细则、群臣脉络的人,为什么不能试一试?”
在这荒僻边陲的小县城客栈里,有一种话题既然开了头,岑迟也没再刻意藏掖。
方无是修道中人,对皇权也没什么深植入骨的敬畏,即便此事岑迟把皇帝家的秘辛扯出来,他也只当是在听一个故事罢了。
不过,在听完岑迟的这一番分析之后,他还是禁不住因人‘性’之复杂而感慨了一句:“看来太聪明也不全是好事。”
“身在宦海,还是聪明些好,否则莫名其妙的就死了,拖累了一大家子人。”岑迟淡淡笑了笑,“如果史靖不走那最后一步,皇帝也不是不肯放过他,毕竟史靖平时的政绩还是做得很工整的,若非他行差踏错,皇帝也不好随便捏个借口杀老臣,这有损自己在群臣面前的声望,可是不划算的。”
方无干笑两声,斟酌片刻后说道:“但看样子史靖贼心未死啊。”
岑迟闻言,眼中流‘露’出新奇神‘色’,心知他终于明白自己冒死也要杀高潜的苦衷了。但表面上,他却故‘弄’玄虚地问了一句:“老道,你何出此言呐?”
“你这是明知故问。”方无果然是明白过来了,瞪了岑迟一眼,接着又感慨说道:“我仿佛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杀高潜了。我们此次出行,表面上的借口是找廖世求‘药’,实际上史靖把十家将中最强的高潜派来跟着,算是一把双刃剑。
倘若事情搁在以往,史靖找到廖世八成是捉回去给他儿子治病,但现在……这两人一旦碰上,廖世可能就凶多吉少了。
二皇子身体孱弱的事情,对宫外平民而言都不是秘密,廖世的名声是臭了点,但在深知其根底的人心里,却仍是医技‘精’妙之人,史靖背着皇帝找廖世的事情若是传到宫里去,不免引火烧身。不如先下手,断了这条救路,用自己儿子的获治机会换一个二皇子,还是值得的。”
话至末了,他长叹道:“生在这样的家世里,不知是幸与不幸?”
岑迟想了想,说道:“无论是相府公子,还是皇子,外人都不能用寻常人的生活标准去衡量他们的行事准则。也许他们从一出生开始,就注定要去争斗,一如他们自出生开始就享有的富贵荣华。这世上就没有彻头彻尾只需享受成果的生活,只不过有些人的劳与得,表现出来是一种含蓄的形式。”
话说到这里顿声片刻,然后他接着又道:“如果史靖愿意以愚忠的方式,剪去一些他的谋略之能,哪怕这么装一辈子,也许就能保全史家了。像他这样的前朝遗臣,将事情思索得越‘精’细,旁人未免多一些防备。谋多必失,跟言多必失有事看起来差不多。”
方无眼‘色’微动,心里忽然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忍不住道:“那你可曾想过,也许你已经被北篱学派除名了,你这么折腾来去,是为了什么?”
“我在这世上没什么亲人朋友了,如果再丢掉师‘门’这点联系,我真怕自己会变成行尸走‘肉’。试想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躯壳里支撑的‘精’神一片空白,是多么可怕。”岑迟眼底浮现一丝嘲讽,嘲得是自己,“老道,我是不是很幼稚啊,我指的是对事情的态度。”
方无先是一愣,他没有料到岑迟会用“幼稚”这个词来形容自己。
一直以来,岑迟给人的感觉,都是那种能把事情提前准备得很周密的人,这也是北篱学派主系弟子应有的能力。
——尽管岑迟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只在大荒山师从北篱颇为短暂的时间,就被驱逐了。
不过,讶异心绪只在心中停滞了片刻,方无很快就回过神来。捉‘摸’到岑迟话意所指,他又微微一笑,以一种不似安慰、但也并不如何认真的语调慢慢说道:“虽然我想不到你今后还会做出些什么事来,但我尊重你的选择。
譬如今天的事,虽然数度超出我的预想,但这也不能说成你的思想就是幼稚的。”
“不,”岑迟嘴角的嘲讽笑意又浮了上来,“我做过许多如今在我自己看来都觉得幼稚可笑的事情。我……在离开师‘门’后的那几年时间里,我竟将被逐的怨恨扔到师哥头上。所以我躲着他,但又每时每刻想着,以另一种方式在师‘门’考核上胜过他,后来我投了相府……”
“这……”如果冷汗可以隐形的话,此时方无的额角一定已经有大滴的冷汗跌落,他也是直到现在,才得知岑迟投奔相府的原因。沉默片刻后调整好心绪,方无才平静开口说道:“你那时是少年心‘性’,‘精’神上又遭逢了那么大的刺‘激’,会做超出常理的事情,也不足为奇。不过……史家知道你是北篱的人么?”
岑迟苍白的脸庞上神‘色’数变,然后缓缓开口道:“我投了相府的最初那几年,对身世根底做了严密修饰,那时他应该不知道……我也不确定那只老狐狸是不是真的不查我,现在却已能确定,他是知道的。我对你讲过,相府支派奇人,把我师哥的手稿都窃取了,却装模作样的以枢密院公务文件的由头将那些手稿摆在我面前,为了试探我的选择,另外也是为了确定我学自何‘门’。”
方无‘摸’须说道:“嗯……那些加密手稿被你复原了,但事实上又被你打‘乱’了顺序。”
岑迟寒着脸笑了笑,淡淡道:“但不论如何,相府认定了我的来处,倘若今后我还像以前那样漂游不定,老狐狸怕是不能留我。寻找廖世,恐怕是我最后能给相府制造的价值了。”
方无没有再接话,只是沉‘吟’起来,过了片刻,他侧目朝一旁看去,视线定在了地上某处。
岑迟歪头顺着方无的视线看去,顿时脸‘色’微寒。
高潜的尸身还趴在地上,已然僵冷,地板上干结的血浆涂了数条暗红长痕。
听到‘床’上传来动静,方无这才将投去一旁的目光收回,紧接着他就见岑迟挣扎着似乎想起身,连忙阻止:“刚才你向我讨‘药’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别疯了,安生点吧!”
“躺着说话难受。”岑迟不但没有被方无伸来的手按回‘床’上,反而是撑着他的手艰难地坐了起来。
感受到岑迟的手指一片冰凉,浑然不似活人,此刻他‘精’神尚可,只是借了那诡谲‘药’丸的‘药’力支撑,方无不禁拧了一下眉头。但岑迟已经坐起来了,方无也不好再折腾他躺下,只是扶着他的肩,帮他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
之前高潜还活着时,踹在岑迟‘胸’前的那一脚十分狠辣,岑迟肋骨断裂便是拜其所赐。这样沉重的伤势,需要卧养至少五天才能恢复些行动,方无的诊断丝毫不差。
此时尽管有那奇异‘药’丸在体内作用,催发人体潜储的元气,以及麻醉了一些疼痛,但骨折之痛,不等于一般的皮‘肉’伤痛。岑迟强撑着身体坐起来,那‘药’力给他带去的舒适感受瞬间被肋下断骨处的剧痛替代,他虽然咬牙忍过,可额头很快就一片湿痕淋漓。
只有在一动不动的时候,那种痛苦才会渐渐又被‘药’力压下去。再灵妙的‘药’,效力表现在人体上,还是抵不住许多限制。
闭目休息片刻,岑迟才渐渐松开了拧成一团的双眉,睁开眼说道:“尸体必须尽快处理掉。”
“这我知道。”方无卷起衣袖替岑迟擦了擦额头汗湿,然后又道:“不过,我没有处理这类事情的经验,所以我把这事托给了另一个人。”
岑迟脸上现出惊讶神‘色’。
方无微微一笑,说道:“别多心,这个人说到底其实是萧旷安排的。”
岑迟挑眉道:“除了那‘药’丸,你们还安排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
“就这两样,没别的了。”方无摆摆手,然后他站起身,去桌边倒水。
在刚才的打斗中,桌上的酒坛砸了几个,茶盘里的茶杯也摔了几个,幸好茶壶还在,里面常备有茶水。当然,不能奢望茶壶里的茶水还是热的。
方无倒了杯冷茶,走回‘床’边坐下。见岑迟掩在衣袖里的手明显止不住的颤抖,方无也没多说什么,只端着茶杯喂他喝水。
失血过多,外加浑身冷汗不停,岑迟也是口渴极了,只三两口就将茶杯饮空。也是吞咽得太急了,呛了喉,肺腑间本来就气闷,这惹得又是一阵痛咳。
饶是方无凭修道者平静如水的心境,看见这一幕,也不禁微微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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