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3) 前路艰险有人随(2 / 2)
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体能并未恢复,精神上所感受到的那种轻松,不过是那红色小药丸制造的麻醉幻觉.
他从肋下绞痛咳血开始,直至现在,身体的失血量大得可怕,哪是半个时辰内可以恢复的.他此时的实际体能状况,应该是连举一下手指都觉困难.
有一瞬间,岑迟质疑了方无给他吃那种红色小药丸的动机,但很快,这种质疑就又被他从心里抹去.
经过今天这件事,自己可算是欠了方无一份人情,无论事后自己能否活得下来,都不该在此时揣测彼此什么.
方无在听见岑迟的话时,心里也有一瞬间的质疑,然而他在仔细思索了一小会儿后,并不觉得岑迟有主动向他施毒的行为,这丝质疑便也自然消解了.
刚才在高潜上楼来之前,他与岑迟同桌对饮,吃了两坛酒,但他饮的酒都是新拍开的封泥.岑迟就算手能通天,也做不到买通沙口县酒坊工人.人脉上够不着.时间上也来不及.
那么便只有误伤这一种可能了.
经过今天这件事,方无与岑迟之间也算是有了一份同生共死的交情.虽然这份交情是出于一个被动的契机所构成,但无论怎么说.也还是会比普通朋友的相互信任要深厚些.在这样的信任前提下,些许猜忌只会是无根浮萍.皆可轻松抹去.
对于岑迟的提示,方无没有立即问解药在哪里,而是在思索片刻后忽然说道:"是高潜从你手里夺走的那坛酒?"
之前高潜在拽走岑迟手中的半坛酒以后,并没有依言陪着他喝,而是将这半坛酒当做凉水泼在方无脸上.那时高潜并不知道方无是在装醉,泼酒只是为了叫他清醒过来.
方无记得自己当时舔了舔湿嗒嗒的嘴角,却不曾想,只是几滴毒酒.毒性会这么厉害!
他再看向岑迟,眼神更为惊惧,沉声道:"为了杀一个人,你就这么祸害自己?"
"不,那条狗上楼的时候,我才下了毒."岑迟牵扯唇角笑了笑,此刻他也就剩下动动脸皮的劲儿了,"但……我没有随身带解药."
"看着你狠下心要杀一个人,还真是有猩怕."方无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渐渐敛下咳意.淡然又道:"不过,高潜平时对你生活上的干预实在过于仔细,你要防着他藏些什么大抵也是行不通的.[,!].不带解药在身边也是无奈之计."
"你应该是被毒酒溅到了,若没有解药,用别的办法应该也可以减缓毒性."岑迟顿声喘了口气,然后缓缓开口,将他施在酒水里的毒成分以及稀释办法讲了一遍.
方无听完岑迟的讲解,并没有立即按他说的去做,而是微笑着说道:"原来只是这么一点小毒,无妨,先为你治疗才是要紧事."
话刚说完.他就着手去撕岑迟的衣袖.
岑迟其实也早已意识到,刚才方无给他服食的红色小药丸恐怕与解毒无甚关联.但此时他对方无撕他衣袖的行为更是无法理解.
不过,他现在没有什么力气阻止此事.只能动动喉舌,低声问道:"我身体里残留的毒素,你不是早就准备好解药了么?可你刚才给我吃的那种药陌生得很,是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那是什么药,因为那药是萧旷寄来的,他总不会害你."方无手下的动作稍顿,思索着慢慢又道:"现在回想起他与药一起寄来的信上叮嘱,不愧是你的同门师兄,比旁人足够了解你."
"是啊,了解到连寄药的事都瞒着我."岑迟轻轻叹息一声,忽然眉头紧皱.
见他皱眉忍痛的样子,方无意识到是自己撕扯衣袖的动作,牵动了他身上某处隐伤,伸手在他身上拂了数下,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今天若不是我在这里,你不仅杀不了高潜,还会先一步折进去."方无的手指碰到了岑迟肋下断骨处,很快又松开,"你们刚才离得那样近,他若是先一刻拔匕首,被刺心而亡的就是你了."
"犬类,时刻想着主人的命令罢了."随着方无将微微施压的手指松开,岑迟也渐渐松缓了皱着的眉,淡淡说道:"换作你我,在那个时候,最先想到的就是杀死敌手,保存自己."
"那姓高的也是一片忠主之心,只是你不认同他的主人罢了."方无略作感慨,本想侧目看看房间地上那具渐渐冰冷的尸体,但这终究不过是他的一闪念,因为眼前需要立即着手救治的人更重要.
"原本你身体里的毒素被控制得很好,所以服食解疑以逐步散去,但现在你的情况特殊,毒性扩散,再用药就慢了.我接下来会对你以银针渡穴拔毒,这种做法对身体伤害极大,并且过程也极为痛苦,但这是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你且忍着吧!"
方无将他从岑迟衣袖上扯下的布料拧成粗绳,再又塞进岑迟口中,防止他无法忍受拔毒之痛咬碎牙根,然后又道:"在拔毒的过程中,你必须一直保持清醒……我想凭你的脾气性格,应该能忍得住."
岑迟点了点头.
方无不再迟疑.摊开手掌拂向了一旁的银针布囊.
……
无尽的痛苦,带来翻滚的眩晕感,岑迟感觉不到自己浑身在抽搐.他已经痛得麻痹.
但他牢记着方无在行针之前叮嘱过的话,所以他咬牙睁眼.保持着神智清醒.他口中塞的那条布绳早已被打湿,并且似乎快要被他以牙咬透.这一点,他也没有察觉.
他的身体感触已经麻木,因为拼力撑着神智,所以他只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精神世界.
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一条站在风口浪尖的龙,巨浪从四面向他拍击,他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屏障.饶是如此,他仍必须保持身形平稳.不能被拍下浪头.因为他意识里有种直觉:一旦跌下去,就是无尽的沉寂!
然而惊涛骇浪还只是前奏.
从脚下向上的浪潮冲刷拍击过后,是从头顶降下的闪电!
每被这闪电劈上一次,他就感觉自己仿佛被抽掉一根筋,拔去一根骨,痛得想要颤抖,却似乎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拔毒,拔毒……这哪里是拔毒,这是要拔去他的筋骨,最终使他变成一滩腐肉软泥……
他也不知道自己撑了多久,意识终于从眼前模糊到了脑海深处.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昏迷过去.因为眼前模糊的景象虽然渐渐的变了,但却依然保持着清晰的轮廓.
他看见了一座山,山腰上有几间草屋.草屋后面有一道崖.
一泓清泉从崖头落下,泉水刮过崖壁嶙峋岩石,哗作响.从高空坠落的水流撞击在崖下深潭中,水花白沫儿四溅,水汽氤氲不散.水潭四周的草木常年蕴染这种温湿,花瓣或是叶条儿都现出清澈光泽.
他明明觉得自己此刻所在的位置距离那山腰还很遥远,但山腰上的草屋,悬崖,飞泉,花草……又都给他近若咫尺的熟悉感.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感受.
但他来不及细细思索造成这矛盾感受的原因,因为很快他又发现茅屋前坪地上并排跪着的三个男孩,这引走了他大部分注意力.
三个男孩里.有两人已长成少年,即便跪在地上.脊背也挺得笔直,完全没有丝毫孩童在犯错受罚时表现出来的怯懦.
唯独跪在最左边的一个男孩约摸五,六岁的年纪.低着头正抽泣着.而他霍然从三人中年纪最小的这个孩子脸上,看清了熟悉的轮廓.[,!]!
这个孩子正是五岁时的自己.
……
"师弟,岑师弟才刚来不久,年纪又那么小,你应该多包容他一些."草屋中,身着灰白棉布衫的少年躬背站在桌旁,一边认真比对着桌上铺开的几片撕裂的残纸,一边徐徐说道.
他的话,显然是对坐在桌子另一边的那个少年所说.
坐在桌边正漫不经心捣糨糊的少年身着一件淡青色棉服,这清冷的衣色不仅衬得他身形挺拔,也使他脸上神情一眼看去隐现寒凉.
青衫少年握着木杵捣糨糊的手动作缓下来,目光指向桌子一角厚厚堆着的碎纸片,淡淡说道:"他若是撕了别的笔记,我都可以原谅,唯独这一本……哼,如果拼不回来,我不会原谅他的!"
白衫少年闻言直起了背,侧目看来并说道:"那是不是应该你自己来拼粘?捣糨糊的事换我来?"
"换就换."青衫少年丝毫没有犹豫地搁下盛糨糊的瓮,站起身来.
当青衫少年行至桌边,伸手拈起桌上一片碎纸,准备拼接时,他眼角余光看见让开位置的白衫少年并未依着刚刚的约定捣糨糊,而是一转身即向门外走去.
"师兄?"青衫少年疑惑了一声.
"嗯."白衫少年应声,但也仅仅只是应声而已,他的脚步未停,很快行出门外.
青衫少年拈着碎纸片的手微顿,略作思索后,并未追出去,很快就整顿精神,专注于自己手中正在进行的事情上.但在他刚刚拼到第二页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立即又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出去.
"小师弟,来,喝些清水吧."
"……谢谢大哥哥."
"嗯……今后你得称我为大师兄,刚才打你的那个哥哥.是你的二师兄,可记住了?"
"记,记住了……"
"嗯……师父的惩戒不可怠慢,你还需要跪半个时辰.大师兄先走了.到时辰了再来唤你."
草屋中,稍微偏着头站在方窗后头的青衫少年撇了一下嘴角.隔着一道窗.他的视线并不受阻地投出去,将草屋前坪地上的两个人看得清楚.他对那罚跪的孩童仍然心存不满,牵带着有谐那白衫少年送水的举动.
除了罚跪,还应该让那孩童渴上半天,这才算严肃的惩戒,以为深刻教训,否则还不知道这顽童以后会闯多少祸.
就在窗侧的青衫少年心存不满,腹诽了几句.正要转身继续回桌边拼他那本被屋外罚跪孩童撕碎的笔记时,屋外顿了片刻的说话声又起,青衫少年也不禁顿足回头.
"大师兄……"跪地的孩童还了水碗,有些生涩的唤了一声,尚且不太习惯用这个称谓.但在一声过后,孩童犹豫起来,话未绝,也未继续.
像他这样年龄的孩子,本来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应该不会有什么转圜心机才对.此刻的他.却在不自觉间流露出一丝超龄的深沉.
"嗯."一身灰白棉布衫的少年瞳底清明,却仿佛没有意识到这孩子过早成长的心智,只是照旧温和应了一声.转过身来却不说话,只是耐心等待着什么.
"二师兄是不是很讨厌我?"跪地的孩童犹豫了良久,终于开口.一句非常直接的问话,这风格,才有宣合他的实际年龄.
草屋内隔窗而望的青衫少年忽闻此言,眼神逐渐凝起.
草屋外坪地上,站在那孩子面前只离一步的白衫少年则是再次蹲下身来,视线与那孩童接近持平,然后他言语温和但神情实际上很认真地问道:"那你是不是也讨厌你的二师兄?"
"讨厌.他打我,下手很重的!"孩童不假思索地道.不仅说出了讨厌的情绪,还列举了一条凭据理由.
面对孩童恼怒情绪的表露.蹲在他面前,视线与其持平的白衫少年表情依然平静,只是接着又问道:"那在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讨厌他么?"
孩童沉默了,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喃喃道:"如果他不打我……"
白衫少年这回未再等待,闻声当即说道:"那是因为你撕了他的笔记.你自己回想一下,山中岁月,二师兄他可曾每天对你目露凶光,严辞厉色?相反的,师父吩咐给你每天的早课晚课,有多少桶水,多少捆柴,都是二师兄他怜你年小力弱而帮你做的?"
孩童再次沉默了,并且这次他沉默了许久也没再开口.
白衫少年轻轻叹了口气,神情语气缓和下来,徐徐说道:"笔记已经撕毁了,再就此事训斥你,也是于事无补.大师兄只是有一事不明,你并不是脾性顽劣的孩子,可为什么会想去撕毁二师兄的笔记?"
"我……"孩童只说了一个字,便低头咬紧自己的下嘴唇,没有继续.
"我相信,此事不是没有原因的."白衫少年表情依旧平和,"你应该记得,二师兄也不是轻易会动怒打人的脾气,他对你其实颇多照顾,但你这一次真的做错了.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大师兄可以帮你转达."
一直低头不语的孩童忽.[,!]然抬起头来,眼含忐忑神色地道:"二师兄会跟我和好吗?"
白衫少年似乎从孩童的话里捕捉到了他等待许久的答案,眼中浮现一丝亮色,并不回答孩童的问题,而是含笑反问一句:"那要看你是否诚意希望与他和好了."
山中岁月不觉长短,但那年才五岁的岑迟能深切感受到,生命中缺少了父亲那高大却燥怒的身影,缺少了母亲哀叹垂泪的侧脸,继而填充进来三个陌生人,他的生活仿佛并未过得有多差,反而比以往增添许多愉快与乐趣.
那三个陌生人,分别是师父,大师兄,二师兄.
具体说来,不是这三个人闯入了他的生活,而是他在家园遭劫,与亲人离散,在虽然不快乐但还算平稳的生活被撕碎,他因饥饿疾病濒临死亡边缘的时候,这三个人构成的小世界收容了他.
虽然他一开始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但是,严格同时也博学的师父;不与自己同住但为人温和亲善的大师兄萧旷;还有虽然在生活中多生摩擦,但相处机会最频繁长久,其实对他也颇多照顾的二师兄林杉……这三个人组成的另一种"家庭",让岑迟很快融入其中,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