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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洛充耳不闻,继续接着一个个拍门叫喊,不是左右无人应门,便是屋里头的主人支出个脑袋,临窗喝骂——
“吵什么吵,下大雨呢,吵着我婆娘孩儿,信不信老子拿锄头把你脑瓜子敲个稀巴烂!”
“有病吧!怕不是等着咱都走了,好上来一顿偷鸡摸狗!”
屋子里的人不肯出,他便折返回村中阡陌上拦人,那三娘子看傻了眼,还立在原地拿袖子遮雨,回头便给堵了。三娘子抬头,有些畏惧姬洛的眼睛,吓得跌跌撞撞往后退,退到了自家的篱笆前。
那老爹在屋后听见动静,就着泥墙瞥了一眼,以为是哪个登徒子调戏自家闺女,赶忙扔下手头的锤子家伙,一手抄两把半成的铁剑冲了出来,高声斥责:“你想做什么?什么乱军?不是在成都那边儿打吗?隔着百千里地,跟咱这儿深山老林有啥牵扯!”
姬洛毕竟骨子里还是位谦谦君子,纵然今夜什么礼节风度都大肆土崩瓦解,但刻印在脑子里的尺度,却没那么容易颠覆。
那老父亲还没上前,他倒是先退了两步出了篱笆。
见他此举,三娘子松了口气。
她是个有主见的,顺手也拉了他爹一把,都说人看衣冠样貌,眼见姬洛不像个穷凶极恶之徒,倒是跟着讲起礼来:“这位少侠公子,话可不得乱说的,年前是有消息说巴郡蜀地易了主,可官家变动都在大县城里,我家祖辈扎根儿此地铸剑,从来没遇到过祸事……”
“你和他说这么多做什么!”那老爹剑也不打了,硬拉着女儿往屋子里赶。
姬洛咬牙,两个起落飞到院后,双手一挽,那散落的铁器残剑纷纷凝在空中:“你不走,我就……我就把你的剑胚都毁去。”
老父亲被这一手惊了,气得胸闷发喘:“你这个人怎么不讲理!”
姬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又进了一步,面无表情:“你不走,我就杀了你!”
“杀呀,你来杀我呀!”山里的人也硬气,那老父亲干脆把脖子一伸,也跟着耍泼起来,“正好试试看能不能用我的血铸出一柄好剑来。”
“啊!”
三娘子尖叫一声,顿时哭哭啼啼,恨恨地指责姬洛:“亏俺还好心邀你上家里歇一脚,没想到是个泼皮无赖,还要害俺爹!”
雨中传来一声突兀的哂笑,灰袍人从十步外的大树下缓缓步来,一把伞撑过姬洛头顶,忽生好心,替他遮住风雨。那伞下仿若生了屏障似的,一时间雨声消减,只剩他玩味的语气:“你看,他们不仅没用,还愚昧无知。你以为我害你?不,我给你的选择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他们不懂你,我懂你。”
“是吗?那还真谢谢你,”姬洛抖去衣袖上的水渍,起手“蟾宫式”,向前抓拿,颇有黑虎掏心的气势,“不过,你以为毕竟只是你以为,路终究是人走出来的,你看一时,而我看一世,你真的懂我吗?”
见二人交手,那父女俩飞快躲进了屋子,落上锁。
灰袍人侧目一瞧,似乎想起往事,拿伞柄杠开姬洛的攻势后,撒手飘去,话音顿时不稳:“你想做什么?”
姬洛没搭腔,转头跑出村子,长啸一声招来快马,脚下踏踩着吊桥绳索借力飞去,稳当落于马鞍之上,眨眼如流星飞逝,消失在四合的暮色中。
灰袍人弯腰捡起地上的伞,朝身侧屋舍看去,偷窥的俩父女瞬间把支窗的架子撤了去,窗棂上发出不重不轻的撞击。
难得的是,这一次他并没有迁怒旁人,而是慢慢地步入了雨里。
另一村落在北,打马却向南行,背道而驰说明姬洛心里已经彻底放弃游说,不知为何,他心里说不上个欢喜,始终有个声音在小声戚戚:得了吧!就算姬洛一开始真的选了绵竹,那又如何呢?这本就是一道无解的题,不论姬洛做出什么选择,自己都不会满意,因为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有你……只有你自己停在过去!
雨大了,被风一吹纷纷刮在袖袍上,灰袍人浑不在意,向前一脚踏进水凼泥泞,踩碎镜面一样的倒影——
有些事情明白,可心境却早变了。
伞下的人像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一样飘行在山道上,他沿着马蹄印一路走到岔道,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劲——如果姬洛真的低头折腰,临时补救而改道绵竹,那么他势必该往东北行进,可是马蹄却一直向来时的方向延伸。
“他选了第三个方案?”灰袍人下意识作出判断,毕竟往南走,只有大片的秦军。
可不知为何,这念头在脑子里一过,便被粉碎了个干净。他心中隐隐发慌,反复回想并咀嚼姬洛留下的话后,忽然开始担心。
也许姬洛真的在慢慢脱离掌控,这种脱离让他又惊又喜。
没过多久,这种担心变为现实。
邓羌已和杨安汇合,志在绵竹,如今在五里外扎营,可是往军营的主路上,蹄印却消失了,连马匹都被放逐在附近的树林中,再无人迹。
“他想做什么?到底想做什么?”灰袍人恍然大悟——姬洛也没有选择第三种方案,他根本没有投诚!
但他很快又想不明白了,难道之前姬洛都在演戏,那么他真正的打算是什么?去剑谷搬救兵?不,一定不是,那么他还有什么选择呢?为什么要放马,不想再被自己追踪到?还是……不,是他不得不放马!
灰袍人霍然回首,回望高山织就的连绵屏障,刹那明白了姬洛的用意——
确实还有第四个选择,那便是以身诱敌,只要有人能引开追捕的军队,借地势的复杂困人,那张育也不是傻子,斥候折损肯定会再派探子打听,那么只要能接着传信,秦军势必打草惊蛇,邓艾也就不得不另立方案,给了绵竹缓冲的机会。
“你想以一人之力拖延周旋,给晋军支援的时间吗?”想明白之后,灰袍人不但脸色铁青,甚至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扭曲,他心中憋着一股火气,以至于转头拉扯手上的刃丝,一指伐断身后的绿树。
树冠倒塌在地,断层上露出虫蛀的空心,几乎只剩一圈树皮还干干净净。尽管断木的枝叶繁茂嫩绿,与大山中的千棵万棵并无差异。灰袍人收回刃丝缠在腕上,半跪在地,又哭又笑:“如果里子就已经坏了,你还怎么救!怎么救!你们一个个都以为自己是神吗?你也是……父亲也是这样,你们才是这个世上的疯子!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