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为难9(1 / 2)
——1938年夏
“奶娘,我觉得不仅仅是做妾的事儿。你看咱们前院的那年轻媳妇,跟我差不多的年纪。她还是生了儿子的正房呢。可她男人一死,她不也得立即回娘家再嫁了。”白丽梅消汗了,自觉脑袋能想事儿了,便一边思索一边慢慢说道:“奶娘,我怎么觉得嫁人不是女人一辈子最好的出路呢。”
“不然呢?一辈子不嫁,死了往哪儿埋?”奶娘笑着问。
“奶娘,我一定会给你选个风水宝地的。”白丽梅赶紧表态。
“我要风水宝地干什么啊。逢年过节的,我一个没儿没女的孤老婆子,可还有人供碗饭?还是清明节、中元节的时候有人去扫墓填土?”奶娘使劲地拉扯麻线绳,把自己对未来的担忧,宣泄在狠狠的扎鞋底的锥子上。
“奶娘,你放心。只要我活着我就会去的。”白丽梅宣誓一般地说。
奶娘心满意足地笑了笑。然后就嗔怪起白丽梅了:“姑娘说的什么傻话呢。我的身契在太太那儿,你去给我上坟扫墓,会折了我来生的福气呢。”
“这……”白丽梅为难了。
“姑娘,你听我说啊。我这辈子就这么个奢望:等我死了,要是能行的话,你就把我埋在离你姨娘近点的地方。我不是说要进白家的祖坟地,你姨娘本就在白家祖坟的地边儿。隔个道就是野地了。我的意思是白家的这支吧,也在四平传承了好几百年,只要白家不断子绝孙,总会有人给祖宗、给老爷太太他们上坟烧纸。你姨娘生了你,还给老爷怀过儿子,怎么也能分润到一点儿的,你说是不?她得着啦,管多管少也会给我一口饭吃的。”奶娘自然而然地说着这些话,然后她趁白丽梅不注意,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珠。
白丽梅的心头这时候突然涌上来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想法,若我是个男孩子,是不是就可以做到更多了?但她跟着就再度想起姨娘说自己幸好不是男孩子才能活命的话。她转着眼睛想了很久,然后才小心地问:“奶娘,要不你嫁人吧。”
奶娘摇头道:“我这个年纪也不可能生孩子的,我嫁谁?姑娘尽说笑话了。”
白丽梅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建议:“那——我们找个儿孙俱全的人家,然后你抱养个小孙子放在身边养,如何?总不能让你百年后没了香火祭祀。”
奶娘再度摇头:“姑娘,哪家会缺老太君供奉?那些有孙子的人家了,哪家的儿子和儿媳妇会愿意多个继母压在脑袋上。我跟你说,就我这模样长相,20岁的时候还勉强好嫁,30岁的时候,就没有男人愿意掏钱给我赎身了。所以班主才在老爷上门的时候,痛痛快快地收钱放人了。”
“那,要不找个没孩子的鳏夫,然后抱养一个孩子呢?”白丽梅换一个方法。
“姑娘,不是奶娘说话难听,那稍微有点能耐、能养活媳妇和孩子的男人,就是到了六十岁,他们也想娶18岁的大姑娘。到了我这般岁数还无儿无女的鳏夫,你确定他有养活我和孩子的能耐?别是什么能耐都没有,还等着我赚钱买米了。”奶娘在白丽梅愣怔的模样里,神色仍如平时一样地纳鞋底。“我这辈子啊——比夭折的、比横死的,我已经赚到了。”
“那奶娘,”白丽梅手抚肚子说:“若这个是儿子,奶娘帮着我一起把他养大,将来我把奶娘你葬在我身边,有我的就有你的。若是女儿,那我就不好说她的后人会怎么样。但将来我把你葬去我姨娘边上。好不好?”
奶娘纳鞋底的锥子就停留不动了。好半晌之后,她抹干净眼泪,很坚定地对白丽梅说:“姑娘,你这肚子里的一定是小少爷。我陪着你把小少爷养大。”
到了下一个聚会的日子,白丽梅又去了孙府。这次的聚会上,孙太太说在武汉保卫战中,牺牲的飞行员里有原东北军的。她这才知道东北军的飞行员就有三百多个呢。
孙太太知道她对东北军实力不了解,故而在没有妨碍的情况下,她愿意多对白丽梅说一些。“当初大帅跟两湖巡阅使吴佩孚开战,就因为没有空军、海军吃亏了。回头大帅就在东北军中选出了一批人送去法国学习。”
有人附和着孙太太说:“我记得我当家跟我说,那时候吴佩孚的海军隔老远往火车道上开炮,他们那时候都被炸傻了。”
“还不只是这样呢。天上还有飞机往下扔炸弹。我当家的说什么时候见过这样打仗啊。飞机一来,就把下面的队列全震散了。”
“是啊是啊,怎么吆喝都没用。那些胆小鬼漫山遍野地乱跑。”
“只有少帅统领的那部分,按着操典没乱队形地撤退了。大帅那时候好生光火,把老家伙们骂的狗血淋头。也就那时候,少帅开始带兵的。”
“第二次再跟吴佩孚打,咱们东北军也有飞机,还有军舰了。”
“哎,你们去过镇海号没?镇海号上还能搁飞机呢。我当家的带我去看镇海号,看飞机从甲板上起飞。我当时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你上船了?”
挑起镇海号话题的人就讪讪地说:“没有。隔在不远的船上往镇海号那边看。我倒真想上去看看呢。但是我那当家的说军舰忌讳女人上去。他可不敢冒犯沈处长。我这辈子顶遗憾的就是没上去镇海号了。”
提起镇海号,让这些女人想起它和伙伴们的最终归宿,聚会的气氛陡转。
这时,程太太就站起来给大家添水,笑眯眯地说:“亏得沈处长厉害,第二次跟吴佩孚开战的时候没把渤海舰队都俘获了。一下子就壮大了咱们的东北海军。”
气氛被程太太一句话拉回来了。有人接话:“所以后来大帅就赢了。我们也跟进了北平。”
“好好看了过去皇帝的住处。哎,我跟你们说,我第一次去逛紫禁城,看着年久失修的房子,朱漆脱落、墙砖、窗棂破旧,我那时候想的居然是王谢堂前旧时燕。”
挨着她的人就笑:“那也不会飞入寻常百姓家。”
“你这是怎么解释呢?”
“我的意思是说高门大户的,谁家会允许燕子在屋檐下做窝啊。那燕子也是有灵性的,上一年在哪儿做窝,下一年还在哪儿的。”
“刘禹锡的意思是说原来显赫的大户人家都不存在了。”
“那你在故宫看到燕子窝没?”
“没有。”气质和程太太接近的女人摇头。“我就是那时候心里涌起和诗人一样的沧桑感罢了。不过我那时倒是想了,要是能在故宫住这辈子,才不管我当家的纳多少人进门呢。”
“哈哈,你这心愿可不小。是想当皇后娘娘啊。”
“是啊。就那么一想而已。不给想吗?”
“你那是想复辟。不过你要是早生几百年,还真有可能进朱明王朝的后宫。朱家都是从平民百姓中挑选后妃的。”
“也不可能。明朝一般是在京畿附近选妃。好像在我的记忆力,就没去东北三省选过人。”
“是嫌弃咱们东北女人太泼辣了?”
“你记错了。明朝在辽宁选过的。”
“就你那性格,还你当家的纳多少人你都不在乎呢。谁去八大胡同揪人回家的?啊?”
嘻嘻哈哈的笑声响起来,话题越歪越远……
笑闹了一会儿,有人把话兜回来、看着是替白丽梅问,实际是要捧孙太太这个主人:“你家孙将军也是那时候学会的开飞机吧?”
“我家老爷不是那时候去的法国,他是后来跟少帅一起在奉天学的开飞机。”孙太太的笑里带出了因丈夫而生的自豪。然后她接着给白丽梅介绍东北军的空军力量。
“大帅痛定思痛,决心大力发展空军、海军,还要自己造坦克、造枪造炮。大帅不仅在东北军里挑了一批人出去学开飞机,还办了航校,请外国教练过来帮着培养飞行员。到9.18时,东北军除了从法国、德国买的飞机、还有打败吴佩孚缴获的,东北军自己的兵工厂也造了一批飞机。总数量加起来超过了三百架呢。我家老爷试开过咱们自己造的飞机,说不比从国外进口的差。”
“是啊,奉天还有咱们的飞机厂,兵工厂。我家老爷说咱们的兵工厂一年造出来的大炮能有150门,步/枪6万多支,机关枪1000挺以上。炮弹和子弹的数量,足够东北军随便用的。还有下属的迫击炮厂,每月可制造迫击炮80门。罗太太,你不知道迫击炮吧?”
白丽梅赶紧说:“迫击炮是什么?”
“是一种便携的火炮。炮架平时和炮筒是分开的。小的两个人背着,大的要用车拉。使用的时候特便利。把底座支上,炮筒安好就能用了。”
“这么厉害啊!”白丽梅应时送上赞叹。
“是啊。我跟你说东北军大量装备的80毫米迫击炮,性能比75毫米野战炮都厉害。还有少帅带进关的部队,装备的是150毫米的迫击炮。你知道150毫米是指什么吗?是大炮的口径,就是炮管的粗细度。炮口粗,炮弹就大,炮身就重,然后射程救远。像75毫米野战炮能打出去12000多米……”
这位当家的在炮兵旅,开口就是详尽的一串数据和专业名词,白丽梅在崇拜中听得云里雾里找不着北了。
那位还接着说呢:“我家那小子去过一次迫击炮厂,回来就跟我说他以后要造炮,要造最好的迫击炮。被他爹一脚踢去法国了。哈哈。他爹说学会了,再回来吹牛。”
“你儿子?我记得上回你说他回国了?”
“是啊。”说话的妇人脸色复杂起来,是骄傲里混着担心的表情,甚至还有更多的白丽梅不能认读出来的情绪。“他直接去了武汉兵工厂。在那儿造炮呢。唉!爷俩都在武汉,我这心里就一直提溜着没放下过。”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我家的那几个小兔崽子,他们要是有这本事,我做梦都能笑醒了。”
“他才20岁,大学都没读完,他会些什么啊。不过他爹倒是说武汉兵工厂接纳了他不少的提议。也算是没白花那些送他出去的钱。”
“这可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了。”
“那绝对是。”奉承话围绕那妇人响起来。
隔了一会儿,有人叹息道:“可惜了我们的兵工厂,最后都便宜给小鬼子们了。”
一句话勾起了当家的那位在海军的太太的眼泪,她说起“镇海号”等战舰去年的沉没,少壮派的太太们都留下悲伤难忍的泪水。她们除了哀恸江阴会战阵亡的烈士,就是哀恸少帅的不得已,哀恸如今已经被中央吞并的东北军,以至重返家园遥遥无期。
……
哭的人太多,聚会草草散了,而白丽梅拖到最后还迟疑着不肯走。
孙太太见状就说:“罗太太,你有什么要跟我说吗?”大病初愈的孙太太,面色还带着病态的苍白,红唇令她的病态更明显。但她对白丽梅的态度却很温和,那是从眼神里传达出来的、发自心底的温和。
白丽梅放心了。她略局促地笑笑,很恭敬地说:“孙太太,我娘家姓白,成亲后外子给我取字丽梅,若您不见外,您就叫我丽梅吧。”
“好。”孙太太很干脆地应了。“我娘家姓张,与大帅是同族,但早出了五服。我小字凤仪,是我出嫁前先父取的。我长你一些年纪,托大叫你一声丽梅妹妹了。”
“凤仪姐姐。”白丽梅站起来行礼。
孙太太起身还礼,然后说:“你有什么尽管问吧。”
白丽梅踌躇了一下,迟疑又小心地问道:“凤仪姐姐,9.18前,东北军有飞机,还有近三十万的正规军,为什么一枪不发地就让出了东北?”
孙太太苦笑了一下说:“这事儿说来话长。起因是大帅过世一年后的‘中东路’事件。‘中东路’之事是国民政府的革/命外交政策引起来的。那时少帅被全国形式所迫,在舆论的敦促下,以武力强行收回了当时为苏/联掌握的中东铁路部分管理权。大鼻子自然不干了。因为他们还要靠着中东路支援国内的红军,好搞他们的共产国际。”
“共产国际?我在北平听说过。”
“是啊。苏/联要把红旗插遍全世界。但红军在国民政府眼里就是共/匪。当然现在不能那么说了,我们跟共/产dang是盟友,是要一起打日本鬼子了。结盟这事儿利益一致就能达成。”
白丽梅赶紧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孙太太的话。她问道:“然后就是大鼻子和东北军打仗吗?那时候我已经记事了,记得我家老太爷非常紧张,我母亲还想提前把我送去罗家呢。”
“你和罗参谋是娃娃亲吗?”
“嗯。”白丽梅脸上浮现幸福的笑容。“我和外子定亲十年成婚的。”
“那你可真不容易。好多家里给定了娃娃亲的,男人后来上了新学,不是另娶,就是把人扔在家里伺候公婆。”
白丽梅腼腆地笑笑,脸上显出回忆的美丽:“外子小时候身体不好,差点被舍到庙里了。开始每年我公婆都会把他送到我家住半年以上,跟我一起玩耍、吃饭。上中学以后才去奉天的。”
“是你的命格旺他吗?”孙太太好奇地问。
白丽梅点头。
“那就难怪他到哪儿都带着你。也是的,除了你,也没谁能想出那样救他的法子。”白丽梅顿了一下说:“我也因为他改变了命运。嫡母把我记到她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