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2 / 2)
唉。算了算了。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扪心自问,在感情层面上,她对他也不算忠贞,自身又没什么魅力值得别人死心塌地守身如玉,何必浪费时间怨愤苛责。
“芳妮?”
她平静地转过头。“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略显意外——从第一天起,她就只会叫他的简称。不过他也没有多想,手里拿着一盒她喜欢的蛋挞,问道:“写完了吗?”
“是的。”她拔出他的U盘,“至少A-,我相信。”
“噢,太感谢了,亲爱的。”他灿烂地笑道,俯身贴近她颊边。
芳妮避开他的吻,若无其事地拎着书包起身。
“不用谢。”她淡笑道,声音很轻,很慢,仿佛要与过去作郑重的告别,“我该感谢你才对。刚到这里的时候,我的日子真的很难过。我本来就不合群,不爱说话,西班牙语还不好,在这什么都不了解,什么人也不认识,比傻瓜和哑巴还不如……要不是你经常陪我,帮助我,让我适应了马德里,我可能已经逃回家了。”
克里斯托弗不由愣住,对她的语气和态度感到不安。“……怎么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她把U盘递到他手里,“以后,你要独立完成作业了——或者,你可以让埃尔莎帮你,如果她识字的话。”
克里斯托弗浑身一震,瞬间恐慌地白了脸,张着嘴,不知所措地想要说些什么。“芳妮……”
“好了。”她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你没什么好解释的,我理解……我也不生气,不伤心,只不过,我觉得该到此为止了而已。”
少年羞愧地低着头,棕眼偷瞥着她,似乎还在考虑如何挽回,支支吾吾地说:“对不起,这是我的错,但是——”
“对或错不重要,这又不是上法庭。”她无所谓地耸耸肩,“不过我真的不适合你——我想我其实是个无性恋,不该浪费你的时间。我真诚地祝福你,找到一个适合你的好女孩,然后幸福快乐。”
说完,她淡笑了一下,自顾自地拿走他手里的蛋挞。“这个就当写论文的劳务费了,谢谢。再见。”
芳妮溜得很快,没给克里斯托弗追赶的机会。
本来打算马上回合租的公寓休息,但脑子里纷纷扰扰静不下来,她便干脆上了街头闲逛。
即使正是隆冬腊月的时候,马德里依然浸润在灿烂温暖的阳光中,鲜明丰富的色调与她这个郁达夫式的零余者格格不入。
她感觉自己像死去多日又被耶稣复活的拉撒路,莫名其妙地爬出了坟墓,在不属于她的青空之下步履蹒跚,茫然无措。
又或许她是只无脊椎的水母,一上了岸,便醉倒于阳光下,在沙堆里融化瘫痪,没有爬起来的力气,直待缓慢的死亡。
肚子有点饿,但不是特别饿,吃饭太麻烦,懒得找餐厅。
吃了一个蛋挞,却觉得有些腻味,便将剩余的送给了流浪汉。
走得双脚发软了,然而头脑指令失焦,滞重的身体并不想停下,于是继续迷惘而疲惫地向前游荡,穿过商铺、街道,穿过三百多年前审判了异教徒的大广场,盲目地寻找一个早已迷失的理想。
路过银行,顺便查了账,遗产利息和房租收入准时到账,数目足够适度挥霍,然而她物质欲望极低,不爱吃,不爱买,不贪玩,最近也不想要新书,想不出这些钱有什么用途,便照例把大部分都转到了母亲的户头,随她理财投资,只留下一个零头给自己。
几分钟后,她觉得就连这个零头也花不掉,又干脆用手机拿去投注,随便选了个比分押下场联赛皇马获胜。
过马路前,遇上了红灯,她乖乖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等候。而在身体静止后,那低沉的悲哀便逐渐蚀骨噬心。
她现在已经十八岁了。
人人都道这是风华正茂好时光,她却觉得是个逼近绝望的分界线。
蒙田曾论述道,人天生的活力,品质,美德在二十岁时已经充分显露,完全可以看出将来会有多大作为了,而在这个期限内还没有充分显示自己力量的人,以后也永远不会展现出来了。
的确。兰波十九岁已是名震文坛后急流勇退的天才诗人,亚历山大十八岁已经领军歼灭了底比斯圣军,圣女贞德十九岁已是轰烈牺牲的传奇英雄,她心头的朱砂痣白月光在这个年纪也早已展露锋芒……而她呢,至今还只是个除了白云上的幻想之外一无所有的寡淡边缘人。
显然,她离报废不远了,都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而就这么死去又不甘心。
世人但有殊癖,终生不易,便是名士,可叹她现在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少了野心,失了梦想,不再浪漫,没了情怀,活得毫无分量,不留痕迹,疏离了世界,淡漠无情,整个人轻得随时都能消散在空气里似的。
上一次热血沸腾,奋不顾身地努力做些什么,还是学西班牙语的时候,而现在,这个目标达成,她已经到了马德里,结果却没有把她带往希望的前景,而是更彻底地失去了指路的目标和微光,身上的淡漠感也直接演变成了致命的虚无感。
就连谈一次恋爱,消解少许孤独,最后都成了一场无意义的闹剧。
哀哉。
正要过马路时,芳妮忽然顿住。
——她身旁有个女孩对她做了个拉眼角的动作,把眼睛扳成一条缝,并恶意地微笑着。
这是个臭名昭著的种族歧视动作,意指嘲讽黄种人眼睛细小,性质极为恶劣。
公平地说,西班牙人多数是热情友善的,然而小比例的不友好人士也从未根绝,并且,由于对黑人说一句“nigger”的下场多半是直接进医院,那些种族主义者至少不敢当面冒犯他们,而亚裔对于种族歧视的敏感度却低得多,若向他们作出侮辱性行为,有一半甚至都不了解其中的含义,另一半则常会忍气吞声小事化了,是个安全性很高的选择,因此亚裔在明面上受歧视的经历又要明显占比更高。
而或许是“好欺负”几个字被刻在了芳妮的脸上,又或是她拘谨安静,不修边幅的书呆子形象正好迎合了那些针对亚裔的刻板标签,她来了马德里没几个月,便好几次有路人对她作出正面羞辱。
芳妮面无表情,毫无回应,那少女似乎就以为她看不懂,又对她重做了一遍拉眼角的动作。“gg!”
她脸色一沉,横眉怒目,猛然破口大骂道:“滚一边去,蠢东西!你妈死得太早,没教会你尊重和礼貌吗?”
那少女被她吓了一跳,赶紧灰溜溜地跑开了。
芳妮冷哼一声,赶着绿灯穿过马路。
忽然,她又是一声叹息。
有一回,和克里斯托弗出去吃饭,有个醉鬼朝她拉眼角,她还没说话,他就马上替她把对方按在地上揍了一顿。那大概是她最接近爱上他的时候了。可惜这样的事,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她来马德里到底是做什么呢?
融不入环境,也找不到未来的曙光,即使能了解些异域文化,基本上也还是浪费精力的犯蠢……
瞥见建筑物前的一幅男士内衣广告牌,芳妮再次停下脚步,驻足不去,久久盯着那个男人发呆。
噢。又见美人。
最近他与女友分了手,叫一众粉丝大跌眼镜,而她第一反应自然是宽慰欣喜。不提别的,那个俄国模特,除了容貌上佳,实在哪都高攀了他。
不过转念一想,他毕竟是他,和任何女人在一起,更美更耀眼的那个也永远只会是他,斤斤计较般配与否,也是多余。付出了近五年的感情,现在他心里怕也很不好受。
“嗨,伙计,我俩现在都失恋了。”她对着广告牌笑道,仿佛这点共通之处能拉近他们的距离似的。
很快,她自嘲地摇了摇头,转身而去。
省省吧。差远了。
他分个手算什么?
这等奇男子,形貌至美,容华绝代,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气宇轩轩似朝霞举,兼且良善至纯,入了红尘滚滚,仍不役于物,不堕高贵,秉玉质守赤子之心,一生笃志而体,自强不息,自尊自贵,任尔东西南北风,千磨万击更坚劲,为人则光明磊落,表不隐里,深情真气,天真灵动,可爱无限,处众人中,似珠玉落瓦石间,真乃神仙中人也……
至于她,有名为龙,其命如虫,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