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37章(1 / 2)
沿着长长的汉白玉台阶一路往上,登上须弥座台基的最顶端。
朱红色的廊柱一根接着一根,长长的廊道望不见尽头。秋蝉一下子就消失了,空旷旷的,寂静无声,萧迟的心就像这阴天,来前的诸多情绪渐渐就低沉了下来。
他立了片刻,才沿着廊道慢慢往御书房行去。
仿佛很远,又觉太近,走半盏茶到了,萧迟在殿门外停了半晌,才举步入内。
宽敞大殿肃穆安静,御案一侧的两排隔扇窗大敞,甚是明亮,“迟儿来了?”
皇帝看着有些疲惫,扔下折子正用手捏鼻梁,不过精神头倒还不错,见到萧迟来很高兴,起身招手让他过去。
萧迟就走了过去。
皇帝伸展了一下手臂,携儿子到次间的罗汉榻坐下,父子俩中间就隔了一个小小炕几,张太监忙指挥人上茶端早点。
小巧精致的白瓷碟子放了七八样,是平时皇帝惯用的例。他并不铺张浪费。不过今日显然他觉得很不足,不待小太监放齐,就催促再添些来,还特地点了几样要松子酥杏仁佛手和鸳鸯卷。
这些都是萧迟从小爱吃的。
“近日在户部如何了?公务顺不顺?”
茶香袅袅,皇帝给萧迟夹了一块松子酥,边问。
萧迟瞥了眼那小块金黄糕点,不大想吃,塞进嘴里没滋没味的,他很简单“嗯”了一声作答。
“那便好,若有不懂,多问问陈尚书,陈尚书领户部多年,虽年迈但干练。”
“嗯。”
半上午的御书房东稍间,这对天家父子就这么一问一答。说了一阵子话,皇帝就谈起另一件正事来。
是萧迟的婚事。
“左副都御史郑涛的嫡长女郑氏,年十六,德容兼备,性温恭良;太常寺卿罗信璋的嫡次女罗氏,年十五,贤良温顺,孝心可嘉;还有通议大夫梁汾嫡女梁氏,年十六,品貌上佳,温婉淑德;……”
“你十八了,不小了,正该修身齐家,先前那事不过是恰巧,你很不必放在心上。”
萧迟一听这话题,下意识就一阵厌烦。
他今年十八了,才物色正妃谈及婚娶,在皇子里头是很迟的。萧逸十六容妃就给他选中了人,前两年就大婚了。
照理皇帝这么看重萧迟,不应该啊!
这里头说来还有一个典故,萧逸和萧迟年岁差不了多少,前者一提起,皇帝自然就要给萧迟留心,然后风传皇帝看中当时的右都御史孔箜的嫡出独女孔氏。
这孔箜虽只是三品官,但他却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出身。他是山东曲阜孔圣人后裔,素以板正不阿闻名,养出来的女儿最尊礼法谨守女则,简单点说就是活着就是本教科书,思想行为绝不肯越雷池半步。
要裴月明说的话就是学歪了,当然时人并不觉得她歪,反而称赞有加非常佩慕。有传言就说皇帝看中了她,就打算用她不锈钢般的出身和品行去填补三皇子的天生缺憾。
然后这姑娘非常刚烈自尽了。
没留下只字片言,家里对外也只说病故,可这节骨眼谁不知她是宁死也不愿与萧迟这等乱.伦常之子相配。
哪怕萧迟是个皇子。
不提皇帝怎么扫兴,骤不及防遭此侮辱的萧迟当时是何等暴怒,他简直深恶痛绝,从此他的婚事就耽搁下来。他本来就不想娶妻,后来更厌极了这个话题,谁提也不行。
皇帝也想着过两年不迟,等这事淡了再说。
于是口谕命礼部和十二监准备三皇子大婚诸物以备取用,人选却按下暂不议。
直到今天。
皇帝重提这事,又安慰他,做好准备好好谈话说道理的,谁知他才说第一句,萧迟就点了头:“好。”
轮到皇帝惊讶了,他一诧,反应过来就是高兴,一连说了几个好,招手让张太监赶紧把画像都取过来。
“迟儿你看看,你喜欢哪一个?”
张太监领着小太监忙不迭忙着解开丝绳,精心描绘的仕女像横七竖八搁了一桌一榻,这活儿其实本该归妃母的,可皇帝都揽在身上并办得十分认真仔细。
这些画显然他都看过了,并反复忖度过姑娘家世品貌,因而十分熟稔,一下子就拣出五幅放在萧迟面前:“父皇觉得这几个不错,你看如何?喜欢不喜欢?”
萧迟抿着唇:“不喜欢。”
“那看看这几张,张辅良!把左边三幅拿过来。”
“父皇!”
萧迟突然出声打断皇帝的动作,皇帝不解看来,他抿了抿唇,说:“我有看好人选了。”
皇帝一愣,随即欣喜:“哦?是谁家闺秀?”
“松江知府裴敬迁独女。”
裴敬迁?
这人是谁?
皇帝愣了愣。
他是个勤政的皇帝,朝堂京官就不提,外放的,不管文武,但凡四品以上他都亲自召见问询过,每天考评仔细过目,因此哪怕外放官员他都会有印象的。
松江知府正四品。
可这裴敬迁却没什么印象,不过说完全没有也不大对,皇帝念了一遍,是有那么一点点时曾相识。
他看张太监,张太监干的是御前大总管的活,京外有名号人物和外放中上品官员的姓名职位正是他要做的功课。
张太监也卡了壳,好一会,他终于想起来了,“啊”一声,脱口而出:“是五年前卒于任上的松江知府!”
他偷偷瞄萧迟,表情很惊愕和一言难尽:“当时,当时陛下说裴大人勤勉克俭,还给追赠了从三品的大中大夫,赐金厚葬。”
“……”
皇帝想起来了,他也顿住了,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蹙眉,这……这裴敬迁的遗女不是该扶灵返乡吗?怎么会在京城,又怎么……
“二年后她又母丧,亲族无靠,她赴京城投亲,现今身在陈国公府,是薛家的表姑娘。”
好吧,很言简意赅又足够清晰明了,但皇帝眉心皱得更紧了:“这裴氏女怎堪为皇子正妃?”
这裴敬迁的女儿区区一个孤女,也不知是怎么和他儿子认识的,他第一反应就是不喜。
“你若看着喜欢,抬进府就是了,正妃当择贤德之女。”
抬进府?
那就是妾。
萧迟眉心当即皱起,他直觉裴月明肯定厌恶,而他嘴里虽整天嫌弃她出身不好,却从没想过侮辱她。
所谓姬妾之流,实则就是个玩意儿,居高临下以轻蔑态度待之则可。
他从来没想过。
萧迟一听就不乐。
“我和她相识并没有父皇以为的不堪!”
萧迟顿了顿:“我在京郊遇险,幸得她冒险施与援手,一开始她并不知我是皇子!”
至于怎么一个意外法,不管皇帝怎么大惊追问他都闭嘴不肯详谈。
这说法吧,皇帝倒没怀疑,萧迟时常微服甩脱侍卫跑马他知道,最重要萧迟性烈骄傲,他是不会肯撒这类谎的。
“反正我也不想聘旁人!”
萧迟厌恶瞥一眼桌面榻上的横七竖八的仕女画,这样也好,把小丫头捞出来了,他也正好解决了这个问题。
萧迟也知道自己年龄到了不大婚肯定不行的,正好,他也松一口气。
但这事要成肯定难,偏见没了但裴月明家世还是硬伤。她父亲要是活着倒问题不大,可惜现在她父母双亡。好在裴敬迁临死前还追赠了个从三品,明面上也不是不能配的,他还有坚持的余地。
萧迟已做好心理准备一咬定了,预备要持久战。
但谁知,很出乎了他的预料,最后皇帝居然一次同意了。
“你是很心悦她吧?”
萧迟顿了顿,没吭声,落在皇帝眼中就默认了。
他轻轻一叹,果然,他这个儿子,若非上了心,岂会这般硬拗着要娶,还不肯委屈半点。
“她是怎么样的?”
萧迟稍顿,说:“她品行上佳,行事光风霁月,从不自怨自艾,平日甚爱读书,聪颖好学。”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为人温良恭顺,柔嘉慎淑。”
裴月明一点都不温良,恭顺更是没有影子的事,前儿才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一通。可萧迟知此事不易,于是捡着皇帝先前每个介绍都有的词汇往她身上套。
他微抿唇角,下意识绷直腰背握起双拳,他准备好激烈反抗并坚持,一场拉锯战的帷幕即将拉开。
“好。”
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萧迟,皇帝微微沉吟一阵,竟直接说了个好字。
这是,允了?
萧迟一愕,蓦抬起头。
他对上皇帝一双温和的眸子。
皇帝微微抬头,似在回忆些什么,眉目间闪过隐约一丝类似伤痛的神色,须臾他低头,一双眼角纹路细细的眸子看着他,笑容温暖又和熙:“……父皇都知道,父皇希望你能幸福。”
他很认真地说,很轻很轻的一句话,因他这份郑重添上了一种说不出的重量。
皇帝抬手,落在萧迟的发顶,他慢慢摩挲着,厚厚笔茧的碰触到皮肤,有些疼,也有些痒。
心尖像被什么掐了一把,酸酸的,涩涩的,另一种不知名的滋味慢慢涌上心头。
“好好过,莫让父皇担心了,可晓得了?”
午后的御书房东次间,天光自大敞的槛窗投进来,中年男声温熙和缓,萧迟低头许久,“嗯”了一声
……
从御书房出来,立在紫宸殿高高的汉白玉台基上,天灰蒙蒙的,远远有风骤起,天边云层正急剧涌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