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7 局势(2 / 2)
师爷静了一会,心里在打着一把小算盘,这知州上任才有小半年,平时说话办事透着年轻人才有的认真劲儿,他作为一个混了几十年基层官场的老油子,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既不成熟,又太认真的上司。所以现在听着他再一次真情流露,师爷心里有些不耐烦,但还不能说出来。
他想了想,不想再和知州大人兜圈子,干脆直奔主题,慢腾腾地:“不管他是披着羊皮的绵羊,还是真心归隐已经做了一头老老实实的绵羊,我们青州府衙这些年都一直和他不远不近不亲不疏,就算他有什么响动,那也和大人扯不上关系的。大人你只要稳妥处理,在这节骨眼上不要出大的闪失,等外放三年一满,进京就任的事情就基本妥当了——”
师爷做久了就练成人精了,遇上知州大人这样的年轻人,对官场的人情世故总是不够圆熟,还得他这做师爷的一步一步提点,而且这提点不能太露骨,不能伤着大人面子,让大人心里有丝毫的不舒服,所以就得拿捏一个度。他一直在巧妙地把握着那个度。他知道在何处烧柴、在何处点火,以什么样的度来煽风点火才算是把马屁拍到无声无息又恰到好处。
果然,师爷这句话一刀子戳到了知府大人的软肋。这年轻的知州就算是满口家国天下,但真要是牵扯到自己的乌纱帽,还不是一样跳起来赶紧保护。
哗啦一声响,知府大人不再犹豫,已经站了起来,宽大的袖子拂拭而过,黑白子儿下雨一般叮铃铃落了一地。
“来人,笔墨伺候——”
静悄悄候在屏风前面门口的小听差早就闻声赶来。
师爷一脸平静,跟随大人抬步往前厅走。他知道,自己的提点又一次点到了最关键的位置,大人心里那个疙瘩终于有了答案,也拿定主意了,他知道该如何上报朝廷了。
身后早有侍女悄无声息跑出来,跪在地上一枚枚捡拾那落了一地的黑子白子。
书案前,知州手握狼毫,稍一沉思,刷刷就写。
身份所限,聊师爷不敢上前,只在边上紧紧等候。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年轻的知州笔下所写内容,应该沿着自己刚才反复暗示的方向进行。
“抄录一边,快马送上去。”知州吩咐,手中狼毫滚落笔架之上。
早有文书候在一边,马上开始抄录。
聊师爷终究是忍不住好奇,踮着脚尖看过去。
他的脸色变了。
顾不得维持那一份矜持,“大人,这是?”
“据实相报。难道有什么不妥?”知州年轻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聊师爷精瘦的脸上肌肉在抽搐,太阳穴那里脉管突突跳荡,要不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他真想跳脚骂娘。
小年轻轻的,敢耍老夫!
忍。官场生存最最最要紧的一大本事不是能干,而是能忍。
忍一般人不能忍,才能磨炼出一般人难以企及的生存技能。
心思流转,情绪翻涌,终于都被浸淫官场半辈子的老师爷压下去了,但胸中愤怒实在难平,一口怒气顶着,那调门越发拖得缓慢:
“大人,请恕属下年迈昏庸,见识短浅,属下实在看不明白,大人今天演的这是哪一出?”
知州不做理睬,背手踱步,过去站在一副挂图之前,那上头是官方勘定的东凉全域图。目光从东看到西,有从北看到南,喃喃自语:“大好河山,万里锦绣,纵然是挂在图中,也是这么好看!黎民百姓的平安日子,都是万千热血儿郎拿血肉之躯换取,如今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难道就非得上演那一出狡兔……”
忽然打住,有些话,只能在心里琢磨,说出口可能就是祸害,哪怕他贵为一方大员。
聊师爷怔怔,忽然低笑:“大人明知道上头想要什么结果,您这样做,看似出于高明,实则属于下策。”
“哦?下策?”知州深感意外,看着聊师爷:“请师爷说说高见。”
师爷知道要说服他改变主意,不拿出点口舌上的功夫,今天还真压不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官场雏儿。
他稳稳心神:“白峰早年确实为我东凉立下赫赫战功,这一点有目共睹,早有那史官执笔载入史册。可是,大人别忘了功高震主那句话,当年西北乃至全国军营竟然出现只认白帅,不知天子为谁的局面,甚至西北军中盛传歌谣,‘白家军,百姓的救命军,白家军,黎民的大恩人。’试想,这样的谣言传进京都,陛下心里作何感想,皇族贵胄们作何感想?又置天子于何地?岂不等于东凉天下黎民百姓只认白家,不认天子?只知白家,不知何为天家?”
深呼吸,稳定一下情绪,接着慷慨陈词:“大人请想想,此种情况之下,白峰的战功就算能彪炳史册,千古不朽,那又如何?天下是谁的天下?军队是谁的军队?”
知州知道这老头儿终于忍不住教训起自己来了,想自己上任半年来,老师爷处处忍让,这口气估计是早就压不住了。
但是,师爷自有他的尺度,点到为止,才是最好。真正惹恼了顶头上司,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他比谁都明白。
他缓缓道来:“属下明白大人心意,大人一颗菩萨心肠,心怀天下,秉公办事,一颗公心苍天可鉴,可大人想过没有,这样做,对你我,对清州府衙,又有什么好处?如果正值乱世,白峰手中长枪一挥,自有他的威势,你我向他示好,那是形势所迫。可如今天下局势稳定,朝廷看重有治国理政才能的文臣,武官难免不大得意,可这样的不得意又只能装在心里,除非战乱再起,国家重新依仗武将人才,可是,这样的事情,就眼前发展形势看来是不太可能的——”说到这里师爷忽然笑了,为自己洞察天下大势的精明头脑和锐利目光而得意。
知州点头,接着又摇头,“朝廷如今重文轻武,确是实情。可是师爷,你说我朝天下四方稳定,本官倒不敢苟同,据本官了解,民间百姓纷纷议论,说我朝征战之力早就衰退,远远不如前几十年。尤其西南军营,腐败糜烂,军纪废弛,军心散涣,拉帮结派,有时候甚至军匪勾结,戕害百姓。此等消息,尤其令人忧心,试想,一朝平定,来得何尝容易,百姓过几天安稳日子,实在难得。”
说到这里,他年轻的面庞上,显出忧戚之色,不由得自己摇头。
“再说这样的人才,国家栋梁,就算退隐乡野,不再手握兵权,身居要位,你我刻意逢迎巴结也没有什么好处可捞,可聊师爷您知道吗,本官总是想着,白峰他一生奔波,为国为民都付出血汗,如今虎落平阳,我们也不能……”
我们也不能都凑上去狠狠踩他一脚啊——这句话太露骨,他说不出口。
“那上头也不好得罪啊,您这顶头的帽子……”
聊师爷还没说完,一个皂衣身影风风火火奔进大堂:“不、不好了……回禀大人不好了……发生战乱了——摩罗国十万大军打进来了——西边灵州府地面已经狼烟四起,连着十几个城池被攻克,敌军已经逼近西南大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