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歪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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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濒长江扼运河。天下水路枢机之地。过了新江口之后,整个水面上的船只有一半需要通过扬州。
大运河上的平底船一个比一个大,挤挤挨挨不可计数,漕运之利天下无双。
因为朝廷里边的文书早就下到了地方,林三洪还没有到来之前,扬州各衙的官员就已经得到了消息,提前好几天就在码头上等了。
新任的府台大人虽不是什么元老重臣,可名气也大的很。尤其是在官场当中,林三洪在湖广闹的天翻地覆,以御史的身份把楚王逼的乖乖投降,可见其手段之一斑。
扬州一地,尤其是知府这样的一把手,历来就是朝廷是十分重视。现任的府台秦大人是跟着当今皇帝十几年的老人,一路从北地杀到江南,战功赫赫,知府的职位也是皇帝位酬军功才给的。即将赴任的这个林三洪也是硬生生为朝廷闯出了削藩的局面,同样是实打实的功劳。
只要能爬上扬州知府这个位子的,能力如何并不重要,关键是有硬邦邦的后台,否则也放不到扬州来。
林三洪的坐船刚一过来,立刻就有梭舟上前接洽。很快就有专用的引水船在前边开路,引导着林三洪的坐船停靠在一个专用的小码头。
扬州内码头上袍服煌煌,七县三州各司衙门都有人过来。
迎来送往是官场上很重要的一项,府台大人第一天登上扬州地面,这个时刻很重要,一定要来迎一迎,就算套不到什么交情,也可以先混个脸熟,对于以后的相处有百利而无一害。
船板刚一搭上,各色地方官员纷纷涌上来,林三洪几步下船,面带笑容的大声打着招呼。
林三洪回头观望,早有心思乖巧的官吏上前:“贵眷随从一应人等自有人安排,林上宪放心……”
因为还是接官拜印,林三洪还不是正式的知扬州府事,城里的衙门还坐着一个知府大人呢,自然不能用“府台大人”这样的称呼,只好含含糊糊的以“上宪”相称。
几个官员乱哄哄的自报姓名,嘈杂纷乱之中,林三洪也难以一一记下,只好不住拱手打着哈哈儿。
如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林三洪进了驿馆,驿馆内早已备好了里外两席酒菜。几个官员的宪夫人陪着杜月娘这个知府夫人在里边用酒,而林三洪则被一众扬州官吏陪着在外间落座。
新官上任,在驿馆用第一顿饭,本就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也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朱棣一些当地的风俗,更重要的是和地方官吏有个接触,互相认识。
朝廷也承认官员之间的交往。所以这一顿饭是从地方府库中开支,而不是官员自己掏腰包请客吃饭。
正因为不是花自己的银子,这一顿上任饭都很奢侈。猩唇、鹿尾、熊掌、豹胎、驼峰、猴脑等等只要是能想得起来的,一并要在这一顿当中吃出来。反正不花自己的银子,不吃白不吃。为了杜绝这种现象,下狠心用重手整顿吏治腐败的朱元璋给天下的官员定下了规矩:这一顿上任的宴席可以吃,但是绝对要按照规矩来。要是吃超了吃冒了,谁吃的谁掏钱。
按照太祖皇帝定下的制度,各地生员的伙食供应标准是一张四两的饼,三两面酱一根大葱。县级官吏则是一冷一热两道菜肴,精米四两,无酒。(史实)
随着官吏级别的提高,驿馆招待的水平也在相应提高。到了知府这个级别,可以有四个菜,一斤酒……
朱元璋是穷苦出身,最见不得官吏贪腐,对于天下官员的管制也最为严格。为了防止官吏腐败,能想的法子都想了,能用的手段都用了。就是细致到吃顿饭这种小事情上,也亲自定下了严格的规矩:比如说林三洪可以用的四个菜,分别是两荤两素。要是动用了三个荤菜,就算是超过了规定要自己花钱。
太祖洪武皇帝费尽心机的制定种种反腐倡廉的政策,连官员的衣食住行都考虑到位了,可他一个人的智慧终究有限。既然能制定出这样严格的政策,下边的官吏就能想出相应的对策。
招待林三洪的这顿饭,确确实实只有四个菜,而且绝对是两荤两素,绝对没有违反制度。十六寸内径的特大号四凤盘子,四个就占满了偌大的桌子。拆烩鲢鱼头、清炖狮子头、扒烧猪头是扬州最著名是三头宴中的主打菜肴,到了这里却被装在一个特大号的盘子里,算是一道菜。菊花蟹、溜桂鱼、红闷虾这三个又装到一个盘子里……
八个冷菜被装到一个上下八层的葫芦形菜搭上,据说这就是全素的葫芦菜……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就连林三洪都不得不佩服这些官吏了。能够挖空心思到这种地步,也算是一种“本事”了。要是朱元璋能见到眼前的场面,估计都能气的吐血不止顺便把在场的所有官吏打的同样吐血不止。
“扬州虽有富庶之名,其实只不过是周转而已,钱粮赋税尽数上缴朝廷,内里剩不下几个钱。招待不周之处,还望上宪大人体谅……”
官场中不要脸的事情林三洪见的多了,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扬州官员要是还哭穷的话,天底下当官的还不都得把裤子卖了?光是眼前这四个菜,都够一个四口的中等民家几年的衣食用度了,就是朱元璋和朱棣父子二人的伙食加起来,也不如这一顿的规格更高。
林三洪自认不是什么清正廉洁的官员,可要是和这些扬州官吏比起来,简直就是两袖清风的清官廉吏了。大明朝的官员要都照着这么个吃法,也不必等到外敌入侵,说不准哪天就会出现几个“张元璋”“李元璋”之列的豪杰……
这种腐败一定要刹住,要不然这还了得?林三洪连筷子都没有拿。不动声色的说道:“来人!”
“上宪大人有何吩咐?”
林三洪努力做个笑容,指着桌子上的四个菜说道:“我来扬州上任是皇上钦点,不敢有负皇恩。这顿饭……的银子我出了,算是我请大家吃饭。以后……”
扬州有钱,可也不能这么糟践。明摆着是违反制度的事情,林三洪也不想在一开始就和扬州本地官员把关系闹的太僵,所以要自己掏腰包拿出这顿饭钱。这个意思明显的不行:我上任了,就要听我号令,就算是做不到清正廉洁,也不能这么穷奢极欲的瞎胡闹。
在座的官员面面相觑,脸色颇为尴尬。
这种事情明显是理亏,可一直以来都在这么做的,这个新来的府台大人还没有上任,就摆开了廉洁的架势,以后恐怕不大好相处。
林三洪尽量让气氛显得不那么尴尬,放缓口气说道:“列为大人都是官场上的老人了,我也不想为难诸位。官场上的事情我也明白,吃点喝点不算个什么,就是伸手捞银子也不为过……”
身为还没有上任的知府,能够说出这些,绝对是掏心窝子的热乎话了。官场上的这些事情从来就心照而不宣的,很多道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就是不会说出来。尤其是在这种场合之下。
放在任何一个官员身上,都不可能说出“捞银子”没事这种混账话来,可林三洪就这么说了:“不管做什么,都要有个度,一旦没有了节制,对大家都没有好处。话到这里,我想大家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明白,明白,上宪大人清廉……”
“别,我也不敢说什么清廉,只不过不敢做的太过而已。”看气氛已有所缓和。林三洪笑了笑说道:“诸位都是地方父母,也知道百姓的生计如何。别的先不去管,就眼前的这一顿饭,足够花光寻常的百姓之家几年积蓄……”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大赞林三洪体恤百姓的同时,赶紧命人扯下酒席。
“既然都已经做好了,也就不必扯了吧?诸位尽管用,饭资我出了,算是不枉诸位之谊情……”
一众官员虽然言语上热情,其实肚子里早把林三洪的祖宗十八带都骂翻了:装什么清官?要不是为了捞银子,你来扬州做什么?偏偏拿着我们的好心当歹意……
“也不是我林三洪装什么大尾巴鹰,咱们当官的,要点体面要点享受,本不为过。列位都是一地父母,兄弟我是个做京官的出身,老百姓的日子过的如何,想来诸位比我更清楚。”林三洪敲了敲桌子上大的吓人的四凤盘子:“等到扬州百姓要是能用这种盘子吃上米饭的时候,别说是这么点东西,诸位就是想吃龙肝凤髓,我林三洪就是自己掏腰包也要请各位好好的享受一番。”
这些人当然不把林三洪的话放在心里去,半真半假的装模作样一番也就是了。官场上就是这个样子,估计这个还没有上任的府台大人也是在逢场作戏说说也就罢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嘛,高调是一定要唱一唱的。若是把这种话也当真,这官也就没有办法做了。
做官贪一点不算什么,享乐一些也不要紧,关键是要有个度,绝对不能过分。林三洪也知道这些扬州官吏不会把自己的话当真,只好说道:“心里头要装着百姓啊!”
在一片“上宪言之有理”的称颂声中,偏偏就有不服气的家伙。
就听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说道:“上宪大人说的大有道理,我等自是应该遵从,可要是完全照着上宪大人之言去为官去做事情,也未必就是真的对百姓好了……”
听到这种话,林三洪心里的怒火腾的一下就烧起来了,立刻就红嘟嘟的上了脸面,几乎当场就要发作。要不是顾忌着自己还没有接任,不管是谁说这样的话都要把他拉下来狠狠的整治一番。
角落里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老头子。看服色应该是个从七品,也不晓得是哪个衙门的,因为官职太低,连同坐的资格都没有,就站立在坐席之外。
林三洪已经把话的说很明白了,自认不是什么酷吏严官,可还是有人唱反调,林三洪已经感觉无容忍了。强压着心中的火气站起身来,拱手说道:“不知这个大人高姓大名?在哪个衙门任职?”
“下官张国忠,府衙内务检事。”
内务检事一职负责府台已经各个衙门的后勤工作,严格的来说,根本就不算是官而应该算是吏,他这样的职务升到从七品已经是极限了,很难再有什么提升。
林三洪微微示意,让身边正五品的府同知让开,再次拱手为礼:“林三洪自认学识浅薄,不知地方事务。还要请教张老大人,如果刚才我说言不是对百姓好,那么如何才算对百姓好了?”
林三洪身为知府,对一个小小的检事客气成这个样子,就是傻子也能看出这是在说反话。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明白林三洪是憋着怒火,只要一上任就要狠狠整治这个张国忠一番。
五品的府同知赶紧起身,以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这个从七品的家伙: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你还不明白?这么鸣锣鸣鼓的和新任的府台大人唱反调,不是白痴还能是什么?等着看好戏吧!张国忠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到林三洪笑脸下压抑着的怒火,反而是老实不客气的坐在林三洪身边,笑呵呵的说道:“下官知道上宪心里憋着火气要整治我呢,大可不必如此。下官虽然官职卑微,却是现任府台大人的亲卫出身。从现任府台大人年轻时候开始,我就是他的侍卫官了。现任的府台大人眼看着就要走,我也会跟着府台大人去军中的。这一次来迎上宪,乃是现任张府台的意思……”
张国忠和现任的府台大人同姓,又都是军中出身,而且曾是现任府台的亲卫,想来关系不浅,很有可能是同族同宗。而且有要跟着现任府台一起调离扬州,根本就不怕林三洪以后给他穿小鞋。
“还未请教张老大人,如何才算是对百姓好呢?”
“林上宪的事情我也听过一些,杀死臬台逼死藩台,在湖广轰轰烈烈的大干了一场,确确实实是要实事的架势。我年纪也大了,看的事情也多,本不该多嘴在这里絮叨,可又恐林上宪上任的三把火烧错了地方,所以就斗胆直言了。”
越是这种人,林三洪就反感,也不能说是反感,而是极其厌恶。天底下的贪官多如恒河沙数,只要没有鱼肉乡里没有压榨百姓,自己享乐一点也不是不能接受。想大贪官包慕正那样的就是贪官中的精明者,偷偷摸摸一点一点挖朝廷的墙角,妨碍并不是很大,要不是包慕正的运气不好赶上政治整顿,永远也不会查出来。
你要是花公家的钱,偷偷摸摸的花一点也就算了,还敢大张旗鼓的说出来。难道你当贪官还有理了不成?天底下的贪官要有一半是这个德性,老百姓干脆造反算了。
林三洪把后槽牙都咬紧了,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第三次拱手行礼:“还请张老大人指教!”
“指教不敢,见的多了想的也就多了,随便说说,有什么对于不对的,上宪大人是人中龙凤,难得的大才,自然有个分晓。”张国忠嘿嘿一笑,随手拿过林三洪面前的筷子拨拉着桌上特大号四凤盘子的香辣猪头,不紧不慢的说道:“听说林上宪也是贫寒出身,老百姓养一口猪能赚多少想必大人也知道吧?”
关于这个问题,林三洪早就问过春桃。
春桃家里可是专业杀猪的,很久以前就和林三洪说过:老百姓养猪,根本就赚不了钱。因为猪肉的销量并不大,卖的贵了买的人就会少。卖的贱了屠户就赚不到钱,所以只能拼命压低生猪价格,要不然屠户就得喝西北风。
“养一**猪,需要年对年,一年辛苦也赚不了几个。”
“然,看来林上宪果然深知民间疾苦。”张国忠放下筷子,起身对林三洪行了个礼:“下官是管内务的,府衙上下的采办都要经手,无论柴米油盐无论桌椅板凳,每一样都装在心里,一口猪三百二十个钱没有亏了老百姓吧?”
“没有,百姓不亏。”
春桃曾经不止一次的说过,一口生猪的价钱绝对不能超过三百个钱,否则就屠户就没有赚头。
府衙内外以及各个衙门,都是统一采购统一分配,要不然大明朝给官员的那点俸禄,根本就不管吃的。
这种形式有点像现代的政府采购,因为中间少了很多环节,所以可以做到统一。
掌管内务的官员不可能像屠户那样走街串巷的收购生猪,只能给出比较给的价格来统一收购。要是和屠户一样的价格,老百姓自然会就近把活猪卖掉,谁会辛辛苦苦的走几十里路卖到衙门里?
所以掌管内务的衙门必须把价格提高,否则就收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