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别走(2 / 2)
离心望着凰盈冰许久,未答话。
“这是一万年前,我下界寻母之时,私底下构筑的栖息之地。为何你会知道?”
离心神情幽然。他走到了凰盈冰面前,忽一旋身,幻化成了一头九尾狐的模样。它是一只艳丽的狐狸。那一身柔软的毛发,在星点日光的照耀下,熠熠闪光。炫目的金色,如王者一般的尊贵。九条尾巴,悠悠地在空中摆动着,既温柔,也霸气。凰盈冰望着它,眼前不觉一亮。她俯下身去,抚着,端详着,注视着那金色的瞳眸,问道:“这才是你的真身?”
九尾狐,久久地闭上眼来,像在享受着凰盈冰那温柔的抚mo。而凰盈冰,不知不觉间,竟对自己手上的触感有了一丝深铭于心的熟悉,以及微弱的依恋。她问道:“既有如此之美的真身,平日里,为何要刻意地掩藏起来?”
九尾狐此时凝望着凰盈冰,许久,却有意避开了凰盈冰的问题,反问道:“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凰盈冰不由一愣。她问道:“记得什么?”
九尾狐的金瞳,黯淡了下来。它伏在了地上,掩起双眸,好生失望地喃道:“说的是呢。当年,你我也不过是一面之缘而已……你记不得,倒也自然!是我多心了!”
凰盈冰闻言,心有所感,沉静了一会儿,问道:“你我初次相见,莫非……不是五千年前?”
九尾狐的双耳,抖了一抖,微微地眯开眼来。那眼神,迷离,在朦胧的光线下,似泛着薄薄的一层水雾。它不答话。
凰盈冰未再追问,亦沉默。她的手,在朽烂的躺椅上,拂了一下,在散漫的火星中,那枯朽的椅子焕然一新。凰盈冰躺了上去,恬静地望着那在竹叶之间隐现着的晴天。这时,九尾狐有意地瞄了瞄凰盈冰颈上的伤。那伤口,在这略带些灵气的竹林里,逐渐恢复着。然而,它还是注意到了,这愈合的速度,对于一只纯血的,且神力本应处于巅峰时期的血凤凰来说,实在是太慢了。慢得有些不合情理。见状,九尾狐眼波流转,心事重重地将头深埋了下去。
一人,一狐,在这静谧的氛围里,两相无言。
直至夕阳西下时分,凰盈冰忽然低喃了起来,口吻之中似有临终喟叹之意。
“活了几万年,真是腻极了……”
九尾狐的眼皮,陡然一跳。它抬起了身子,定定地望着凰盈冰。凰盈冰,察觉到了九尾狐的惴惴不安,不自觉地竟伸手出去,安抚它,甚至露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浅笑。她望着艳美的狐狸,许久,莫名地深叹了一声,忽然问道:“五千年前,与我对战之时,为何要一再地退让?”
光照似乎强烈了一些。狐狸的金瞳,也好像比之前更加地闪亮。
“在我疏忽大意的时候,为何不断我性命?”
它不作声。
“在我断臂之后,缘何屠杀自己的手下?”
它依旧不作声。
“在我气息衰微之际,为何要用自己万年的道行来救我?”
回应她的,还是沉默。
“我凰盈冰再不济,尚不至于连这些都注意不到!五千年前的大战,天之南一役,还有方才,你三度救我……你的情意,我看在眼里,也记在心中!可是……你知道吗?你若是不救我,我或许会比现在要轻松许多!”凰盈冰疲倦地躺了回去,又一次仰望着那光线重又晦暗的天空,“早,抑或是晚,我终究都逃不过灰飞烟灭的结局。既如此,何不给我个痛快?何苦要让我持续忍受这没完没了的人生?”
“所以,你才会一再妄为,但求一死?”
凰盈冰寞然一笑,随之说道:“长生不死,到底有何意义?拖着一具泯灭了性情的躯壳,活在这冰冷、荒凉的世上,千万年,只为了目睹沧海桑田,见证物是人非……这到底有何意义?”她沉沉地一叹,困倦地阖上眼,一道温热却自眼角滑下,“狐狸,这千年以来,有几个问题,始终环绕在我的心头,令我寝食难安,辗转反侧。你能替我解答吗?”
“什么?”
“这世上,为何会有你这样心慈手软的狐狸?一次又一次地,保我性命……世上,又怎会有你这样残忍的狐狸?一次又一次地,让我活了下来,让我欠下了如此之多还不起的情债,甚至令我心生愧疚……你该怎么赔偿我,而我又该拿什么来偿还你?”
九尾狐静默。
“你是一头艳美而高贵的狐狸,多情,也痴情。而我,至多不过是一只为血腥和怨气所玷污的凤凰,不但无情,更容易忘情,怎值得你如此待我?你真的是……恋错人了,离心!”
一阵微风轻拂。一双温暖的手,从身后捧住了凰盈冰的脸庞。他淡淡地说道:“既已无情,那又为何有情相忘?”语气竟比凰盈冰还要惆怅。“原来……你也是个会说谎的凤凰!”
凰盈冰,紧紧地抿着唇,那长长的睫毛,也在微微地颤抖着。她说道:“凰盈冰命不久矣!你的痴心,我能回馈与你的,除了痛苦,便还是痛苦……”
离心,摇摇头,慢慢地拥紧了凰盈冰,轻轻地在她的唇上,印上一吻,说道:“从此刻起,我便更名作‘非离’!千年,万年,绝不相离!”
自此,凰盈冰双手捂面,低喃:“痴傻的狐狸……”
非离,轻轻地发出了一声笑意。他并未将凰盈冰的手拿开,却是将自己的手也覆了上去。那由手指缝中流溢而出的点点水滴,又一次地沾湿了他的掌心。
他说道:“我不愿你死!即便是你的死期将近,我也想要将之尽可能地拖延。冰儿……”非离忽然顿了一顿,寞然一笑,“能让我这么唤你吗?”见凰盈冰并未反对,他的柔情更浓,接着说道,“天上一日,地下十年。这里的光阴,流逝得比天界要慢得多!你若是只余几日的天寿,在此便可多活上十倍的年岁。留在这儿吧!”说着,他轻吻了凰盈冰指间的泪珠,“我守望了你足足万年,只希望你能还我尽可能长久的厮守相伴!在最后的最后来临之前,我只要你做这么一件事。不要回天!不要与凤夕大婚!我发誓,无论天庭如何怪你,我必会好好地保护你,决不让你再受伤害,更不会让你身死诛仙台上!好吗?给我一个答复……”
凰盈冰,静静地流泪。她轻轻地摇首,望着非离,说道:“自我诞下,天上地下,唯你一人待我好!也唯有你,我始终不愿轻易地伤害!狐狸,别离之恨,你我都见过的,我不愿你生生世世地受此折磨。不如就此忘情,去寻回你那潇洒的生活吧,如何?”
非离的眼神,好生哀伤。心腹,何其绞痛!渐渐地,他放开了凰盈冰,在她的身后,留恋着,直至夜幕拉下,方才无声地离去。
独倚于竹林间,凰盈冰望着漫天的星尘,落寞无比。冰清,捧着一壶甘泉,侍立在侧,神情忧伤。她顺着凰盈冰的视线,也抬头瞧了瞧天空中密布的星辰,问道:“主子,无论何时,您总习惯夜观天象,推算命数。这是为何呢?”
“不过是份内之事罢了。”
“血凤凰除了守护天之南的安宁,竟还有这种职责?”冰清好奇地问道。
“其实,这并不只是血凤凰的,而是所有凤凰的。自远古以来,它始终都伴随着凤凰血脉,世代传承,从未中断过。如今,之所以为人遗忘,只是因为没人再愿意去做罢了。但是,有些事,还是非做不可的!”说着,她轻轻一叹,“于我而言,反正结局都是一样的,不如就由我来接手,就当是……对人世,对三界……最后的赠礼好了!”
冰清闻言,幽幽地俯跪在凰盈冰的身边,牵着她的手,说道:“主子,千万年的忧伤,怎就将您逼到了这步田地?您若是走了,那……我们姐妹三人从今往后该怎么办哪?”
凰盈冰抚mo着冰清的脑袋,微微一笑,道:“你们是我最初降伏的妖精。我若不在,你们自然将获得自由之身。往后,你们务必要安份些,切勿再像从前那样祸乱人间了。明白吗?”
冰清捂着脸,伤心地哭泣了起来。凰盈冰遂又凝望着天幕,沉沉地叹道:“帝星终于找到了他的轨道。照此推算,约摸二十年的时间……果真如天帝的式神所言……”
“主子……”冰清抽泣地问道,“您为何不依了九尾狐,平静地与他在凡间度过这最后的二十年?却偏要回那冰冷的天庭,让这最后的两日也受尽折磨……”
凰盈冰静了片刻,说道:“冰清,你不懂!凡间有云:黯然**者,唯别而已矣!世上,最难忍的,莫过于与至亲、至爱的别离。娘与莫言,凰柔与断天,还有千千万像他们一样的眷侣……我曾无数次地游历三界,见过无数有情之人为爱痴狂,因别离而憔悴。这种哀恸,生生世世都将伴随在侧,恍若阴霾,挥之不去。他于我,有恩有情,我铭记心中,绝不敢忘!我凰盈冰,何其残酷,竟可以让整个三界的人自此痛不欲生,永久地品尝我的怨恨,但……我却不忍心让他因我的缘故而备受折磨。长痛不如短痛,只望他能就此断情,那就好了!”
冰清又问:“主子,恕冰清贸然一问。主子对他到底……”
凰盈冰浅浅地一笑,却没有正面地作答。她说道:“冰清,与你说一件我的往事吧。”她的面容,好生安祥,“万年前,我下界寻母之时,人世还是一片安泰的景象,天地、神妖,暂无争斗。那时,无论我如何劝说,软磨硬泡,娘就是不愿随我回天。伤心之余,我便来此处暂作休憩。和现在一样,躺在这梧桐椅上。竹林静谧。我一时有感于凡间的安平,与世事的无常,不自觉地,便低吟了起来。不知吟唱了多久,当我恍然回神之时,却见一只极为艳美、高贵的狐王,正安静地伏在我的身侧,听我低唱。”她不禁轻叹,“自诞下以来,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开口吟唱,便只有那次而已。不想,竟被他听了去……”
冰清顿觉讶异,问道:“主子,原来……您也会歌舞?”
凰盈冰听此一问,一笑,说道:“我不似凰柔。她虽也是凤凰,但其凤凰纯血却并不浓厚,因而,可以即兴歌舞。而我,却是一只继承了纯血的凤凰。生来,便只为了盛世而歌,为了安泰而舞。千万年,天地人三界,争斗不休,纷乱不断,我实在无心歌舞。他们既认我作凤凰神族之中的废物,我也并不打算多作辩解。就由着他们说去吧!”
冰清听了凰盈冰道出的缘由,心中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她低喃着:“竟又是为纯血所累……”黯然了片刻,她追问,“那……后来呢?”
“当时,我的心神疲惫极了。突发此事,虽有些手足无措,但也不愿再作深究。于是,我便对那狐狸说,希望它不要将此事告知任何人,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它并不作任何的追问,便一口应允了我的请求。不但答应了,还用它的皮毛蹭干了我的眼泪……这前后,至多也不过是几句谈话罢了!我本无心牵累他,却不想,他竟因此而断绝了这万年的逍遥自在……而我……”静了很长时间,她闭上凤眸,似在回忆着当时的偶遇,“那狐王,何其美丽,何其尊贵,又何其温柔、体贴……怎是说忘便能忘的呢?”
“那么,主子,您真打算明日便回天庭去?此次灾祸发生的因果,您不是已派冰凝、冰鑫上天向天帝禀奏了吗?何不暂缓一段时日再回?”
“这里,不能再呆了。我在此逗留越久,便越不能将俗事了断干净。还是早些回吧!”
说罢,凰盈冰沉沉地合上眼去,在梦寐中,结束了这累极了的一天。
次日。旭日尚未浮出地平线。
凰盈冰自躺椅上起身,四处环视,却不见冰清的踪影。她在林间寻了一圈,仍是不见。于是,她独自一人走出了竹林,在林外的湖泊前驻足。望着天,她怅然地一叹,正欲腾风而起之时,却为冰清唤住。
“你上哪儿去了?”凰盈冰问道。
冰清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两手紧张地搓着,却迟迟不敢说话。正当凰盈冰起疑的时候,随着冰清身后赶来的人,轻易地便让凰盈冰的思维停滞了。
但见他气喘吁吁地往凰盈冰处疾步走来,脸色有些苍白,神情也紧张得很。他拉住了凰盈冰的手,急切地说道:“冰儿……别走!别回天去!留在这儿,我会好好地待你,绝不会让你受到任何委屈的!只要你不离开……”
“你……”凰盈冰与非离那泛红的眼眸对视,竟不自觉地惊惧了起来。心,战栗不已。对于非离的到来,她深感意外,却又很快地恍悟了过来,即刻便将视线扫向冰清。冰清一惊,跪下地去,哭道:“主子,原谅冰清!是冰清擅自做主,去深林之中寻他过来的……冰清只希望主子能了却心中的遗憾!冰清只希望您能开心地……”说着,她泣不成声,竟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冰儿,别走!”非离紧拥住了凰盈冰,生怕她逃开了似的,“我挂恋了你万年,你也惦念了我万年,却为何非要分开不可?你明明还记得当年的竹林偶遇,却为何要佯装忘记?你明明还有情,却为何要装作无情?你明明不想走,却为何偏要走?为何你执意寻死?为何你不肯坦率一点?为何……”
不等他说完,凰盈冰泪眼朦胧地捂住了他的嘴,颤颤地说道:“别再说了!”非离的瞳眸,更加红润。凰盈冰的心,猛地一抽痛,低低地喃道:“我不想伤你……”
非离拨开了她的手,说道:“你不想,但你却已经伤了!”他寂寥地抚着凰盈冰的脸颊,极轻极轻地,生怕触痛了她似的,“当你假装不记得我的时候,当你对我冷言冷语的时候,当你劝我断情的时候,当你没有拒绝与凤夕的婚事的时候,当你不自爱的时候,当你刻意寻死的时候,当你想要独自面对一切的时候,当你执意要回天的时候……冰儿,你真是一只残忍的凤凰!是我做错了什么,竟招来了你这般深刻的怨恨?我如此心疼你,你何以如此待我?”
凰盈冰默默地流泪,流尽了忍耐万年的泪水。她将手覆在了非离的额上,抿着唇,掩下眸来,轻声言道:“对不起……”
那扶在凰盈冰臂上的手,一紧,一松。非离再难抑满心的悲恸,眼泪夺眶而出。他一瞬之间便失了气力,疲软地倒在了凰盈冰的怀中,竭力不让自己的双眼阖上,口中喃道:“别走……冰儿……”